中化集團經濟技術研究中心首席研究員

來源：本文首刊于2018年3月19日出版的《財經》雜志

下周一，2018年3月26日，中國的原油期貨就將在上海國際能源交易中心掛牌交易，這是一個萬眾矚目的時刻，業界為此奮斗了多年。

中國是世界第二大石油消費國、第一大石油進口國、第六大石油生產國，是世界石油市場舉足輕重的力量。開展原油期貨交易，是中國石油行業內外普遍期待的一件大事，輿論對其寄予厚望。上海原油期貨的特點，有媒體概括為“國際平臺、凈價交易、保稅交割、人民幣計價”。

有論者認為，原油期貨交易上市將使我國擁有原油價格的話語權甚至決定權，有助于保障我國石油安全，同時石油人民幣將動搖美元的地位，削弱美國的全球霸權。持這些觀點的，不僅有國內專家和媒體，還有國外專家和媒體。但我們認為，中國的原油期貨離這些預期還很遠。

世界石油工業已有近160年的歷史。國際油價體系經歷了標價、官價、現貨價格和期貨價格四個發展階段。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開始，現貨價格成為世界石油市場主流價格。由于現貨交易會帶來價格的極端波動，且不具有反映市場長期趨勢的能力，催生了石油期貨和中遠期市場，統稱為石油期貨交易，期貨價格也成為世界石油市場的價格標桿。

當前，世界石油實貨和期貨貿易絕大多數以美元計價，這就是統稱的“石油美元”。一般認為，石油美元是在第一次石油危機期間由美國和沙特阿拉伯秘商形成的。但我們認為，石油美元不可能是人為設計出來的，而是上世紀70年代中期布雷頓森林體系解體后，世界貿易和世界石油市場發展的必然結果。石油作為世界上實物數量、交易額規模巨大的商品，出口收入是眾多石油生產國財政主要來源，以世界主要貿易計價、結算和儲備貨幣美元來進行計價和結算，自有其內在邏輯。

影響最大的石油期貨交易機構，是美國紐約商品交易所（1983年3月推出原油期貨）、英國倫敦國際石油交易所（1988年6月推出原油期貨）、迪拜商品期貨交易所（2007年6月推出原油期貨）。除此之外，世界最大石油生產國俄羅斯2016年11月在圣彼得堡的國際商品交易所推出烏拉爾原油期貨，以盧布計價；伊朗國際原油交易所2011年7月開業，以歐元、伊朗里亞爾和其他一籃子貨幣作為結算貨幣。

石油消費國方面，日本東京工業品交易所2001年9月推出迪拜原油期貨，以日元計價和結算；印度的大宗商品交易所開展西得克薩斯中質原油和布倫特原油期貨交易，以盧比計價和結算。從實際結果看，無論是俄羅斯等石油生產國和日本等石油消費國，原油期貨交易的效果均不理想。

石油價格的大幅度波動，是世界石油市場的最顯著特點，其代表性事件是20世紀70年代的兩次石油危機和21世紀以來的石油價格暴漲暴跌。世界石油市場盛行“陰謀論”，但深入研究后我們認為，供需結構的變化是導致石油價格大幅度波動的最根本原因，從長時間周期看，任何“陰謀”或“黑幕”都難掀波瀾。

中國原油期貨的先天不足

上海原油期貨的現有設計存在一些先天不足，這可能會影響原油期貨交易的運行效果和市場影響力。

首先，上海原油期貨的交割品種組成不盡合理。

根據2017年5月11日發布的“關于發布《上海國際能源交易中心章程》、《上海國際能源交易中心交易規則》以及相關業務細則的公告”之附件13“上海國際能源交易中心原油期貨標準合約”，原油期貨的交易品種為中質含硫原油，基準品質為API32度，硫含量1.5％。2018年2月9日發布的“上海國際能源交易中心關于原油期貨可交割油種、品質及升貼水規定的公告”，進一步明確了原油期貨可交割的油種、品質及升貼水。

在交割的七種原油品種中，國產原油一種，國外原油六種，分別為我國的勝利原油，阿拉伯聯合酋長國的迪拜原油和上扎庫姆原油，阿曼蘇丹國的阿曼原油，卡塔爾的卡塔爾海洋油，也門的馬西拉原油，伊拉克的巴士拉輕油。七種原油的API度（衡量石油密度的數值，數值愈大，表示原油愈輕，價格愈高），最低是我國的勝利原油24度，最高為阿聯酋上扎庫姆原油33度；硫含量最高的伊拉克巴士拉輕油3.5％，最低的也門馬西拉原油0.8％。認真研究原油期貨的可交割油種構成和升貼水等規定，我們可以發現：

第一，可交割的油種以國外原油為絕對主體，是與目前世界上成功的原油期貨交易最大的區別之一。

第二，可交割的原油品種多達七種，且各油種的API度和硫含量存在較大的差異，不利于形成交易品種中質含硫原油統一的標桿價，而世界成功的原油期貨交易原則上以單一原油品種為主體。

第三，世界石油市場各油種與基準原油之間的升貼水，受產量、煉廠需求、船運裝期和天氣等多種因素的影響經常性變化，不可能固定不變，存在市場運作空間，這就是世界石油市場的活力之所在。

第四，六種可交割原油品種由五個中東地區國家生產，其中阿拉伯聯合酋長國、卡塔爾、伊拉克是石油輸出國組織（OPEC，歐佩克）成員國，其石油產量受歐佩克限額的控制。

阿曼雖不是歐佩克成員國，但是由于參加了聯合減產行動，自2016年底以來石油產量事實上也是受限的。阿曼原油，是迪拜商品交易所交易的標桿油種，其期貨價格是蘇伊士運河以東原油交易的標桿價。迪拜商品交易所開業時，之所以沒有選擇本國所生產的原油而選擇了阿曼原油作為標桿油種，就是為了避免受歐佩克產量限額的影響。

也門不是歐佩克成員國，但探明石油儲量僅為30億桶。由于內戰，外國石油公司撤出，也門石油產量大幅度下降，2017年石油產量為3萬桶/日（約合150萬噸/年），在世界石油市場上基本可以忽略不計。馬西拉原油作為也門生產的一個油種，目前只能間歇性地出口，不具備作為原油期貨交易的正常條件。

尤需指出的是，七種可交割原油中的六種是中東地區產油國生產的，日益不穩定的中東地區形勢，除會帶來市場的劇烈波動外，還有可能將嚴重影響市場對這些可交割油種及我國原油期貨交易的信心。

第五，勝利原油基本上不存在公開的市場交易且產量不斷下降。原油期貨交易中唯一國內生產的可交割原油是勝利原油，由中國石化勝利油田管理局生產。勝利油田的工作區域分為東部山東省和西部新疆等兩個部分，截至2016年底共取得探礦權11.47萬平方千米，油、氣資源總量分別為153.97億噸、9741.1億立方米。

勝利油田于1961年4月開始生產，1991年產量達3355萬噸創歷史最高水平，2016年和2017年產量下降到約為2400萬噸左右。受限于現行的石油工業體制，勝利原油主要在中國石化內部流通，少量供應獨立煉廠。

其次，中國石油市場還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市場經濟，這將直接影響原油期貨交易的效果。

中國不存在原油現貨交易，可能使原油期貨交易陷入空轉。成功的期貨交易必須與發達的現貨交易相配套，事實上期貨交易就是現貨交易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是現貨交易的避險工具和價格指引。

目前，我國國產原油基本上都在中國石油、中國石化、中國海油系統內自流通，少量的原油會在三大石油公司之間交流。進口原油，實行嚴格的流向監管，由擁有進口使用資質的企業自用，不能流向社會。

由于企業實際經營的需要，煉油企業為保證正常的生產經營活動，普遍要保證70％左右的原油供應采取長約或長期合同的方式，現貨采購量會控制在30％上下。我國煉油企業80％以上由中國石油、中國石化、中國海油等國有大石油公司擁有，原油供應主要由集團內部的專業貿易公司按生產計劃采購。擁有進口原油使用權的獨立煉油企業生產能力約1.2億噸左右，進口原油總量不超過1億噸。

因此，僅從我國煉油企業原油使用和流通的現狀看，在國內尚不存在原油現貨交易活動的情況下推出原油期貨交易，其交易活動可能只能在交易所內流動，不能通過現貨交易放大并推動原油期貨交易的活躍。

此外，中國成品油價格還沒有完全同世界石油市場接軌，國家發改委還在公布成品油價格，成品油價格與世界石油市場還有10個工作日的時間差，這意味著我國原油期貨交易參與者中的煉油企業，需要花較大精力去管理可能存在的市場經營風險。

第三，人民幣計價既是原油期貨交易的最大亮點，一段時間內也可能是其發展的主要制約因素。

擬推出的原油期貨交易以人民幣計價，可能創造出“石油人民幣”的概念。賬戶的封閉管理可以解決原油期貨交易中他國貨幣的使用問題，事實上這就是人民幣一定程度的資本項下可兌換。

相比一段時間曾經盛傳的原油期貨人民幣計價并與黃金掛鉤的說法相比，這是更優的設計。但由于現階段人民幣資本項下不可兌換、及其在國際上作為流通和儲備貨幣比例偏小，將直接抑制境外原油期貨交易參與者的積極性，尤其是主要石油生產國持有人民幣的積極性。

很難設想，作為石油這種世界范圍交易且規模巨大的貿易商品，其計價和結算貨幣，不能自由兌換或被世界大多數國家接受。更為重要的是，在宣傳石油人民幣的種種可能好處時，專家們和媒體都緘口不語可能的責任和義務問題。貨幣發行的主權國家必須承擔維系其貨幣的信譽和幣值穩定的責任，既包括經濟的，更需要政治、外交，甚至是軍事實力作為后盾。人民幣的國際化，是與我國的綜合國力、管理能力和在世界的影響力相輔相成的。石油人民幣的背后既是榮耀，也是責任和義務。

中國原油期貨的改進方向

持續改進存在的問題，不斷增加我國原油期貨交易的市場活力和影響力，方能逐步使原油期貨交易達成預期目的。我們認為，以下三個方面是改進重點。

第一，盡快將原油期貨可交割的油種轉換為國產原油。

當前世界成功的石油期貨交易，都是本國生產的原油。迪拜商品交易所的影響力在不斷擴大，交易的也是本地區生產的阿曼原油。按目前的設計，我國的原油期貨交易事實上是“他的原油我定價”，由此產生的價格可能只是迪拜商品期貨交易所阿曼原油期貨價格的地區差價，影響力將十分有限。

中國是世界第六大石油生產國，如加上海外權益油產量，則可排名世界第四，我國石油生產的一舉一動，同石油消費一樣，足可以對世界石油市場產生較大影響。上海國際能源交易中心在公告中聲明，將密切關注和分析各油種市場情況變化及發展趨勢，適時對油種、品質及升貼水進行調整。建議積極研究并盡快用國產原油作為主要可交割的原油品種，從而實現“我的原油，我的市場，我定價”。

第二，盡快培育國內原油現貨市場，讓中國成品油價格與世界石油市場盡可能完全接軌，同時加快推進石油產業的市場化改革。

培育原油現貨市場，第一步要使國產原油能在國內規范交易，第二步讓進口原油也能在國內自由買賣，由此才能具備現貨市場的基礎。通過多年實踐，我國成品油價格已經具備與世界石油市場完全接軌的市場氛圍和社會大眾的接受心理，發改委完全可以退出成品油價格發布者的角色，轉變為石油市場的監督者。如此，原油和成品油價格的國際化、市場化才能形成一個完整閉環。

像我國這樣經濟體量巨大的大國，要解決石油安全問題，既不能高度依賴進口，更不可能將希望寄托在期貨之類的交易上，必須立足國內石油天然氣資源的開發和供應。

中國石油產業勘探開發領域的市場化最為迫切，要通過市場化，打破壟斷和不作為，激發社會各方的積極性，扭轉國內石油產量不斷下降的局面，使我國油氣生產出現如同美國“頁巖革命”那樣的繁榮，從根本上解決我國的能源和石油安全問題。

第三，積極推進人民幣的完全可兌換。

原油期貨交易的人民幣計價設計，目的是通過原油期貨交易來推動人民幣的國際化。不過，原油期貨交易與人民幣的可自由兌換相輔相成，人民幣如不能做到完全可兌換，肯定會影響原油期貨交易的規模、活躍程度和市場影響力，石油人民幣的目標就會大大縮水。完全可兌換是人民幣國際化必須邁過的一道坎，我們希望隨著原油期貨交易的實踐，人民幣國際化進程也能加快。

總結而言，原油期貨交易的確是推動中國石油工業國際化、市場化的積極手段，意義重大，但相當長時間內不能對其寄予過高期望，更不能因為某些國家出于自身需要給其戴上的不切實際的光環而忘乎所以。穩健起步，不斷完善，中國原油期貨的市場活力和影響力才能日益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