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年前,一群美國年輕人控訴聯邦政府對碳污染毫無作為。隨著總統換屆,特朗普被列為了被告。懷疑氣候變化學說的特朗普,惹到的不僅是一群年輕人,還有一名學界大咖--2018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威廉·諾德豪斯。
諾德豪斯毫不客氣地批評特朗普政府,指責他所持觀點"愚蠢"。縱觀諾德豪斯的學術生涯,他"怒懟"別人的經歷不在少數。畢竟,作為曾經相當冷門的經濟學分支領域--氣候變化經濟學的開創者,諾德豪斯一路走來,并不輕松。
孤注一擲的"賭局"
如今,關于氣候變化的討論、觀點眾多。這正說明它受到了社會各界的關注,成為了當前的大熱門。但在上世紀70年代,氣候變化在很多人眼里是個偽命題,他們認為根本不需要投入資金和人力去應對。那么,是什么機緣巧合讓諾德豪斯投入其中呢?
時間回溯到1967年。當時,26歲的諾德豪斯正值風華正茂的年紀。他剛從麻省理工經濟學博士畢業,來到了本科就讀的耶魯大學--也是父親的母校任教。西裝革履的諾德豪斯,有著高挺的個子、俊朗的五官,留著利落的美式短發,他已從當初那個酷愛滑雪的少年長成了風度翩翩的學者。
諾德豪斯師從薩繆爾森和索洛,兩位都是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名副其實的巨匠。在求學期間,他就因出色的學術洞察力,吸引了薩繆爾森的注意,后來成為薩繆爾森欽定的合作者。在《經濟學》、《宏觀經濟學》、《微觀經濟學》等經典教材中,緊隨薩繆爾森名字其后的,便是長久以來被忽略的"威廉·諾德豪斯"。
深得巨人賞識的諾德豪斯,本可以在大樹的庇蔭下,就宏觀經濟學的任一主流分支,舒舒服服做一些有大量文獻可查的研究。實際上,在頭幾年,諾德豪斯也確實走在主流方向上,他研究的范圍廣泛,還頗有成績。比如他就經濟周期提出的"機會主義周期理論"就將政治因素納入了分析范疇,對后續經濟學家們的研究產生了一定影響。
但1972年,諾德豪斯迎來了研究的轉折點。
1972年,羅馬俱樂部發布了第一份研究報告--《增長的極限》。書中指出,如果人類不解決環境污染和資源枯竭問題,將會走向世界末日。這一驚世駭俗的警告,引發了公眾的關切、學者的關注。隨后,聯合國在斯德哥爾摩召開了第一次人類環境與發展會議。
當時,諾德豪斯也早已意識到了環境污染的嚴峻性。這一點,從他1972年與托賓共同提出的"凈經濟福利指標"可看出。凈經濟福利指標的主要思路是將環境污染列入考慮之中。因此二人也被稱為"綠色GDP"概念的先驅。《增長的極限》帶來的沖擊,讓諾德豪斯更加清醒地認識到,環境問題是未來值得長期投入的一個真問題,氣候變化更是亟待重視。
諾德豪斯盡管深受《增長的極限》影響,但并未被沖昏頭腦。當時這本書存在諸多不嚴謹之處,保持學者清醒的諾德豪斯發表了一篇措辭嚴厲、有理有據的質疑文章。這之后,他的研究重心開始轉移到能源與氣候變化問題上來。
研究的過程中,諾德豪斯逐漸形成了一種認識:資源表面上是有限的,但是科技潛力卻能提供無限的能源。因而真正對未來構成最大威脅的,不是資源枯竭,而是溫室效應。其中,又當屬CO2的惰性最強、存量最大、最難治理。經過十年的摸索,諾德豪斯將主攻方向確定為氣候變化。1982年他以一篇短小精悍,卻涵蓋了CO2特性、減排的國際合作、政策手段等內容的論文,正式開創了氣候變化經濟學的山河。
在環境問題中,氣候變化更是屬于新鮮事物,在這之前,沒有經濟學家關注過,也自然沒有多少文獻可考。諾德豪斯選擇這一空白領域,充滿著未知的風險。從1982年到1991年期間,諾德豪斯發表的氣候變化的論文并不多,在《美國經濟評論》上也僅發表了1篇文章。由此可見,這條不得不孤軍奮戰的道路,確實充滿艱辛。
但這并未撼動諾德豪斯的決心。他潛心于研究,接下來的20年發表論文80余篇,出版著作12部。2006年,《斯特恩報告》成功引起了世界對氣候變化的關注,人們這才發現,氣候變化經濟學的文獻都在引用同一個名字:威廉·諾德豪斯。
幾十年押注前無古人的冷門領域,這不得不需要膽識和勇氣。正如諾德豪斯的通俗讀物《氣候賭局:溫暖世界的風險,不確定性和經濟學》所言,他的研究就是一場孤注一擲的"賭局"。
"兩攝氏度"上限
諾德豪斯對環境問題的關注,可能緣于他本身與自然的親近感。上大學時,他就酷愛滑雪、徒步,大二幾乎大部分時間都耗在了滑雪上,直到選修了托賓的經濟學課程?;楹?,他與妻子的大部分休閑時光也都在戶外運動上。他曾向同事發出疑問:我們是否可以控制CO2的排放?因而,諾德豪斯"賭局"的開場并不是一時興起。
為何要從經濟學切入自然科學,諾德豪斯提出了兩點:一是旨在減少溫室氣體排放的政策措施,必須經由經濟系統才能更好地起作用;二是氣候變化會對經濟系統的生產過程最終產生影響。
因而,在氣候變化這一蠻荒之地的探索中,他試圖將經濟系統與生態系統整合在一個框架模型內,即經濟系統產生了CO2,CO2又催生了生態系統的變化,這種變化又影響了經濟系統,如此循環。這一基礎框架就是氣候變化綜合評估模型(IAM)的種子模樣。
在IMA模型的制定過程中,諾德豪斯面臨著兩方面的難題。一方面,他需要了解大量的生態系統運行方面的知識,并就如何放入模型框架中做出取舍判斷。這需要極強的判斷力和洞察力,以及大量自然科學的知識。另一方面,就當時的編程、算法、硬件設備來說,想要對跨期優化方程做數值模擬存在諸多困難。當時已過不惑之年的諾德豪斯,和所有編程的門外漢一樣,開始拿著一臺普通電腦從頭學習。時至今日,他的謙虛、好學,仍備受學生推崇。
在孜孜不倦的研究中,諾德豪斯先后發展出了DICE和RICE模型。DICE模型是從新古典經濟增長理論出發,來探討氣候變化經濟學。它將世界看作一個整體,從經濟學、碳循環、氣候科學等都實現了對接,讓溫室效應和氣候變暖的成本和收益可衡量。RICE模型則是將世界劃分成10個區域(RICE 2010劃分成12個區域),比如中國和美國這樣的碳排放大國屬于1個獨立區域,多個小國則為1個區域。它將每個獨立區域作為一個獨立決策的主體,根據其在不同博弈環境下做出的選擇為未來形勢提供參考。后來數年中,諾德豪斯又對這兩大模型不斷進行修繕、調整。
諾德豪斯的研究,以及世界環境的變化,帶動了越來越多學者加入到氣候變化的研究中來。IAM模型的發展也呈現出多元化的特征,但DICE和RICE模型仍然是最為主要的兩大模型。根據這兩大模型,諾德豪斯提出了著名的"兩攝氏度"上限警告:在人類活動排放的CO2的影響下,全球平均氣溫再增加2℃,將會對地球氣候造成過去幾十萬年都前所未見的巨大影響。
其實,早在1975年,諾德豪斯就得出了"兩攝氏度"上限。但直至DICE和RICE模型的研究,才為這一論點提供了更為強硬的支撐。1996年,歐洲理事會首次在政策中提及了"兩攝氏度"這一上限。20年后的2016年,聯合國終于在《巴黎協定》中加入了這一規定。這時,距離諾德豪斯首次提出這一上限,已經過去了40年。
諾德豪斯還大膽地預測,如果一直按照當前的排放速率不加以控制,2030年就會超過2℃的警戒線,進入危險范圍。但就在去年年中,特朗普宣布美國退出應對全球氣候變化的《巴黎協定》。這也因此招致了這位諾獎得主的批評。
"碳排放稅"推動者
"我們是否可以控制CO2的排放?"數年前諾德豪斯提出的這一問題,已經隨著研究的深入,逐漸開始明朗。
常見的碳減排手段有三種:行政管制、數量許可證和以碳稅為代表的價格機制。而早在上世紀70年代,諾德豪斯就提出要對燃燒化石燃料的企業征收碳稅,并且稅率要能夠反映他們給世界帶來的危害。
隨著DICE和RICE兩大模型的構建,諾德豪斯詳細分析了碳排放對于氣候變暖的影響,為減排的經濟和環境效益提供了實證證據。在大量的實證研究下,他明確指出:要想放緩溫室效應,最有效的舉措便是對所有國家統一征收碳排放稅。相比于政府的干預,他更強調用市場經濟的方式,來尋求經濟發展與氣候應對之間的平衡。
這恰恰是美國退出《巴黎協定》的原因。支持者并非否認全球變暖與人類活動相關這一事實,他們擔心的是,征收"碳排放稅"會增加經濟成本,系列舉措會損害經濟。但諾德豪斯并非主張忽略經濟增長,全心投入到環境治理中。反之,他主張循序漸進地應對氣候變化。
因主張的不同,諾德豪斯曾就2006年的《斯特恩報告》展開了一場學術爭論。《斯特恩報告》引用了諾德豪斯大量的論文,但在減排的力度上主張各國立刻采取有力的行動,近期征收的碳稅要達到每噸360美元。與激進主義的斯特恩不同,諾德豪斯更為鼓勵和支持"氣候政策坡道說":即近期減排力度可較小,中遠期再逐步加大減排力度,而且對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區別對待。
根據IAM模型,諾德豪斯計算出:如果以宏觀碳稅代表減排的力度,那么從現在到2100年,碳排放稅大概是從每噸十幾美元上升到一百多美元。許多其他研究者的結果也大同小異,這與《斯特恩報告》計算出的360美元相去甚遠。盡管私下與斯特恩關系要好,諾德豪斯仍不留情面地指出了《斯特恩報告》的問題。
但關于碳稅機制的制定,仍存在諸多難題,比如不同國家的碳稅差異動態如何調整,如何在政治上達成一致。在今年的采訪中,諾德豪斯就提出,研究的最后邊界是讓狀況和想法不同的國家攜手采取行動。因而,毫無疑問,他今后將致力于研究促進國家協調的框架,來更好應對全球氣候難題。
有人說,諾德豪斯獲得今年的諾貝爾經濟學獎是爆了個大冷門。實際上,早在2009年諾獎公布之前,諾德豪斯就曾被眾多的博彩公司列為角逐諾獎的有力候選人。通過這一賭局事件,他的學術貢獻和社會影響都可見一斑。正如瑞典皇家科學院的頒獎詞所言,他的發現極大拓寬了經濟分析的范圍,讓我們距離如何實現經濟可持續發展又近了一步。
77歲的諾德豪斯摘得諾獎桂冠,是學界對環境經濟學的肯定。他以半生歲月,披荊斬棘,將這一曾經的大冷門,推向了如今的熱門領域。"氣候變化經濟學之父"的榮譽,更是對學界的善意提醒:看似毫不相關的研究領域,也許存在某種關聯。
掛掉電話,和妻子高興地得知獲獎消息的諾德豪斯,依然穿好西裝,來到了執教51年的耶魯大學。他推遲了新聞發布會,徑直走進教室,照常開始給學生上課。他說,"你們要學會如何應對紛擾,不要讓任何人擾亂你目前手頭的工作"。也許這才是諾德豪斯在這場漫長"賭局"中籌碼越來越多的原因。
文章來源于《能源評論》雜志
責任編輯: 江曉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