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華龍一號”全球首堆商運的消息刷屏了。其意義非比尋常——我國成為了繼美俄法等國家之后真正掌握自主三代核電技術的國家,在三代核電技術領域躋身世界前列。
把視線從聚光燈下移向舞臺深處,在我國核電技術發展之路上,“華龍一號”其實是一個積攢了幾十年專業修行的“掃地僧”,又是一個憑著不認慫的勁頭逆襲成功的“犟小子”。
如果你了解一路走來的坎坷崎嶇,汗水甚至淚水,你會更理解“華龍一號”對于這個國家的分量,你也會更懂得這一刻的喜悅。如一句古詩所說:
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
01
以核動力在中國發出第一度電的,其實比人們熟知的“國之光榮”——秦山核電站還要早,上世紀60年代,在四川一片山區中的909基地,建起了中國第一艘核潛艇的陸上模式堆。
1970年8月30日,中國第一個核潛艇陸上模式堆達到滿功率,實現中國首次核能發電。1970年12月26日,中國第一艘核潛艇下水。1974年正式服役。
如今人們提起核潛艇,總是把它和原子彈、氫彈并列稱為“兩彈一艇”。1988年,鄧小平曾說:“如果60年代以來中國沒有原子彈、氫彈,沒有發射衛星,中國就不能叫有影響的大國,就沒有現在這樣的國際地位。這些東西反映一個民族的能力,也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興旺發達的標志。”
今天,陸上模式堆早已被拆除,只留下空蕩蕩、銹跡斑駁的廠房。2018年2月,央視的采訪團隊探訪四川909基地的節目中,通過高星斗、吳觀和等幾位老人的回憶,回顧了第一個陸上模式堆的建造歷程。曾經親手參與建造中國第一個核潛艇陸上模式堆的黃士鑒(時年79歲)面對鏡頭淡然地說:
“我們干了一件事,當年就是這么默默無聞,現在回過頭來又覺得它驚天動地,走過來了,而已。”
909基地后來演變成今天隸屬于中核集團的中國核動力研究設計院。1980年代末,核動力院自籌資金,開發出來在美國之外絕無僅有的脈沖堆。1989年,國際原子能機構(IAEA)總干事布利克斯在核動力院訪問了3天,當被問及觀感時,他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你們在一個如此與世隔絕的地方,做出了令人不可思議的業績!”
也是在1989年,巴西原子能委員會代表團到訪,看到核動力院自己設計建成的高通量工程試驗堆,在羨慕和欽佩之余不禁提了一個問題:“你們為什么不自己搞核電?”
其實,早在核工業起步時,國家制定的原子能發展規劃中就提出“在有利條件下亦應利用原子能發電”。而在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后,周恩來也曾提到,二機部不應該只是個“爆炸部”,也應該搞和平利用,搞原子能發電。
02
1970年,“文革”尚未結束,但很多地方已經開始恢復生產秩序,電力需求增長。這一年的春節前,上海市領導到中央匯報,道出了當時嚴峻的形勢:上海的許多工廠由于缺電輪流停產。
1970年2月初,周恩來聽取上海市工作匯報時指出:“從長遠來看,要解決上海和華東地區用電問題,要靠核電。”2月8日,上海市組織傳達了周恩來關于建設核電的指示精神并研究了落實措施,我國第一座核電站工程由此得名“728”工程。
這一工程成為我國發展自主核電的道路上的開山之作。
我國核電發展是從增加電力供應的需求角度開始的,在作為主導者的電力供應部門看來,“728工程”的30萬千瓦容量太小。1977年,中法兩國政府達成協議,由法國提供貸款與中國進行經濟技術合作,其中包括一座核電站。電力部和一機部主張下馬 “728工程”,轉而引進法國90萬千瓦的核電站(擬建在蘇南);而二機部(后來的核工業部)則主張工程繼續干下去。
當時“728工程”忽上忽下的消息令科研人員揪心,蒸汽發生器的設計負責人劉家鈺給自己定下一條原則:
“只要沒看見宣布工程下馬的中央正式文件,就沒有權力放下手中的計算尺。”
上世紀70年代末的經濟調整迫使擬購買法國技術的蘇南核電站下馬,但廣東與香港合資的核電站項目(大亞灣)因另辟融資渠道而在1982年獲得批準,并被納入水電部的主管之下。在那個渴望外資和技術的年代,大亞灣核電站因成為最大的合資項目而得到國家支持。
幸運的是,通過自己建造核電站以掌握技術、培養人才的方向與決策也沒有被放棄,由二機部主管的“728工程”被保留下來,確定為采用壓水堆,工程定點浙江海鹽縣的秦山,正式命名為秦山核電廠。
上世紀80年代初,來自西北、西南等核基地的核工業大軍向秦山集結。100多個科研單位,7個設計機構、11個施工單位,加上全國585家制造廠,由二機部統一歸口,完成自主核電的第一次沖鋒。
秦山腳下彼時是一片海涂,滿目荒涼。夏天如蒸籠一般悶熱,蚊叮蟲咬厲害,冬天寒風吹透,辦公用的蘸水筆凍在墨水瓶里。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
設計人員的條件同樣惡劣。曾在北京航空學院教書的李慧珠,承擔了編制與整個工程設計配套的物理設計程序的任務,她到上海不久后生下了孩子,十來平方米的小屋住著三代老小。空間太小書倒不少,買來的青菜只好擱在一疊疊書本間。
長期勞累加上營養不良,李慧珠不幸于1983年病逝,沒能看到自己參與設計的核電站建成的那一天。
1991年12月15日,秦山一期成功并網發電,在主控室的歡呼沸騰中,中國大陸核電實現了從無到有、從零到一的突破。
秦山核電站的全部技術圖紙橫向壘起來,長度足有1公里,每一張都屬于中國人自己的設計和繪制。
2021年秦山一期將迎來安全穩定運行30周年,而“華龍一號”全球首堆也剛剛完成了商運。
30年歷史跨度間,是中國核電技術從相對落后到世界先進的不屈命途。
03
在秦山一期并網的喜悅氣氛中,讓我們把時間之盤往回撥轉一些。1983年,國家計委、國家科委在北京回龍觀召開了“核能發展技術政策論證會”,會議確定了我國核電技術發展的方向,核電堆型主要采用壓水堆,主要發展單機百萬千瓦級機組,在壓水堆堆型中允許多種機型并存。明確了通過技貿結合、合作生產與國內科研相結合,掌握引進先進技術的方針。
1986年,國務院決定把核電站全部交給核工業部主管,大亞灣的主管部門也由水電部改為核工業部;同時在秦山擴建兩臺60萬千瓦壓水堆機組,因為當時中國具備了制造60萬千瓦發電設備(常規島設備)的能力,把核電機組改為60萬千瓦可以提高整個項目的國產化水平。
雖有一定的技術基礎,秦山二期卻遠非一帆風順。可以說開工之時就是步入困境之日,困難接踵而至。
首先是圖紙設計滯后。按照國際慣例,正式澆灌第一罐混凝土時圖紙設計應該完成50%以上,而秦山核電二期工程開工時土建施工圖紙只完成了6%。同時因國家對二期工程的投資概算未確定,資金無法到位。
1999年11月,已到交貨日期的2號機組壓力容器出現嚴重質量問題導致返工,嚴重影響工期。但伴隨問題的解決,中國成為了世界上第五個能自主制造核電站壓力容器的國家。
遇到相當于“當時國內所有核電站遇到困難的總和”的二期工程,最終還是把一個一個困難解決了。如果說秦山一期30萬千瓦級核電工程解決了中國大陸無核電的問題,那么秦山二期60萬千瓦級核電工程則實現了中國自主建設大型商用核電站的重大跨越。
秦山二期工程電站總體性能達到20世紀90年代國際同類核電站的先進水平,而每千瓦造價遠低于國內外同期建造核電站的造價。
與此同時,既是著眼于增加發電能力的眼前需要,又考慮到大國外交的合作需要,我國在“九五”期間(1996~2000)相繼購買了俄羅斯的壓水堆、加拿大的重水堆等。
拋開經濟賬,多國技術的進入令尚處于成長階段的核電工業體系在標準、安全審批、設備制造、人才培養、運營、管理、維修等方面承受了高負荷。兩輪引進之后,我國核電以“萬國牌”面孔進入了21世紀。
04
新世紀之初,隨著中國經濟的高速發展,沿海用電量驟增,核電迎來發展的春天,黨的十六屆五中全會提出“積極發展核電”的方針。在醞釀新一輪核電發展時,一些人提出了全盤引進的建議方案,設想的是“采用先進技術,統一技術路線”,直接引進國外最先進的第三代核電站技術,走“一步跨越”的新路。
2004年3月22日,當時分管核電的曾培炎副總理主持召開國務院關于核電發展問題的辦公會議。會議明確了核電招標的目標是第三代核電技術。會議還給出了引進與購買相結合的招標條件。
2007年7月24日,為了引進第三代技術而成立的國家核電技術公司與西屋聯合體在北京人民大會堂簽署了技術引進協議,全球首臺AP1000機組落戶三門。同年5月,上海核工程研究設計院(即728院)整建制從中核集團劃轉至國家核電技術公司。
三門核電一期工程1號機組和2號機組在2009年內先后開工,與后續開工的海陽1、2號機組一起構成我國核電自主化依托項目。這也成為中美兩國最大的能源合作項目。
AP1000采用“非能動”安全技術,簡化系統,模塊化的設計和建造,技術上確有革新性。在較高的起點上進行自主創新,這一設想聽起來也很誘人。
然而“所有命運饋贈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花高昂代價買來的AP1000,建設并不順利,由于設計變更、設備延誤等難題,持續拖期。原計劃于2013年建成,但直至2018年,三門核電1號、2號機組才先后具備商運條件。這還是在中國強大的核電建設能力下才取得的世界級突破。此前2017年,美國首個AP1000項目(V.C Summer項目)已宣告停止建設。
核電是戰略高技術,通過“以市場換技術”的引進方式,無法改變我國沒有自主百萬千瓦級壓水堆核電技術的狀況。而且引進技術只能在中國國內用,不能走出國門。
對此,中國核工業人心里是憋著一股勁的。在自主設計建造的秦山一期、二期建成后,核科研人并沒有放棄研發我們國家自己的百萬千瓦級壓水堆核電核電技術。
如果引進技術的一次次落地是多年來中國核電發展的一條“明線”,那么自主研發的這條“暗線”,也一直沒有斷過。
支撐這條“暗線”的,既有多年來我國核電研發積淀的實力與底氣,也有核工業人從白手起家突破“兩彈一艇”而始就有的那股不服輸的勁頭。
當年面對技術封鎖,毛主席怎么說的?“核潛艇,一萬年也要搞出來!”
05
核動力院是國內最早理解世界核動力新技術革命趨勢的機構。完成自主研發設計60萬千瓦的秦山二期核電廠后,核動力院就啟動了自主百萬千瓦核電技術的研發攻關項目。
1996年底在一處偏僻的工號樓里,在時任副院長張森如的帶領下,核動力院集全院設計精英,圍繞自主核電技術“閉關”思索:
“我們要提出原創的概念,這個概念必須是中國創造!”
與世界通用的157堆芯設計不同,科研人員充分論證了可行性,于1997年提出了177堆芯的方案,這就是“華龍一號”誕生的源頭和核心技術的基礎。不過當時還叫做CNP1000。
1999年,中核集團全面啟動CNP1000概念設計,當年11月27日,在北京九華山莊舉辦了“國產化百萬千瓦級核電站(CNP1000)概念設計報告會”。
2005年,中核集團完成了CNP1000初步設計。之后進一步確定了22項重大技術改進,并將型號名稱由CNP1000變更為CP1000,中國核電工程有限公司的邢繼擔任項目總師。團隊振奮精神,瞄準2011年開工建設核電廠的目標,進行方案設計優化。
2009年底,CP1000示范工程福清核電5、6號機組的初步設計完成。2011年2月28日~3月1日,是CP1000項目落地前的最后一次例行審查會。會上,CP1000再次獲得專家們高度肯定,終于可以開工建設了。
2011年3月8日,核動力院CP1000項目總師劉昌文還去了福清核電項目現場,眼看著10多臺推土機已經抵達現場,轟隆隆地開始挖土了。
他非常激動——中國自主的百萬千萬級核電技術就要在這里變為現實,設計人員10多年的成果終于要從藍圖變為現實了!
誰都沒有想到,僅三天之后,發生在日本福島的核事故將他們的夢想擊得粉碎。“所有的困難都解決了,CP1000馬上就要開工了,而福島事故卻給工程按下了暫停鍵。”邢繼說。
劉昌文回憶時眼睛濕潤了。他說,當時身邊很多技術人員都很失落和彷徨,CP1000就像自己的孩子,懷胎十月,眼看就要降生了,卻最終夭折。在一次內部討論會上,技術人員談到激動處,許多人都流下了眼淚——
搞中國自主的核電技術為何就這么難?
06
“暫停鍵”并不意味著停止,而是對核電技術提出了更高的標準和要求。
作為總設計師,邢繼帶領團隊對標國際最先進的三代核電技術,提出了能動與非能動相結合、雙層安全殼等一系列革新理念,加快完成從頂層方案、總體設計、初步設計,到相關重要試驗驗證等型號研發工作。2013年4月,中核集團研發出完全符合國際最高安全標準的ACP1000自主化三代壓水堆先進機型,并向國家核安全局呈交了初步安全分析報告。
同時,國內另一核電巨頭中廣核集團推出了ACPR1000+技術路線。最后,在國家能源局主導下,兩者“融合”形成具有完整自主知識產權的第三代核電品牌——“華龍一號”。“華龍一號”意為“中華復興、巨龍騰飛”。
而隨著AP1000建設持續拖期,國內支持“華龍一號”進行示范工程建設的聲音也越來越大。2014年春節前夕,來自中國核電主管部門和各家核電公司的高層及一些權威專家相聚北京,商討未來國內應當采用哪一種核電技術。核電主管部門最后拍板:“華龍一號”如要“落地”,其設計的安全標準不能低于AP1000。
在硬碰硬的技術較量中,“華龍一號”用實力證明了自己。2014年,繼通過國內權威評審后,國際原子能機構針對“華龍一號”前身——ACP1000的通用反應堆設計審查(GRSR)的結論也于年底出爐。專家認為,“ACP1000在設計安全方面是成熟可靠的,滿足IAEA關于先進核電技術最新設計安全要求;其在成熟技術和詳細的試驗驗證基礎上進行的創新設計是成熟可靠的”。
2014年11月3日,國家能源局復函同意福清核電廠5、6號機組工程調整為“華龍一號”技術方案。
我國核電工業經過30年對國外技術的引進、消化吸收和創新后,經歷了一系列坎坷與挫折后,自主品牌“華龍一號”終于獲得了認可,變成了工程項目實際開始推動。“暗線”終于成為“明線”。
技術研發難,工程建設亦難。2015年開工以來,華龍建設者們將無盡的精力與智慧傾注于這一國之重器。
以“華龍一號”的蒸汽發生器自主研發為例,當時除了經費不足外,更難的一點是沒有試驗裝置。核動力院技術人員通過到全國各地調研,在河南南陽的石油開采油田建造了滿足要求的試驗臺架,開始了ZH-65型蒸汽發生器的設計驗證試驗。時值冬天,河南下著大雪,科研團隊就租了一個集裝箱當宿舍,住在油田試驗裝置旁邊以便進行試驗。自主核電的核心關鍵設備不受制于人,就是這樣一步步干出來的。
以30余年來中國在核電科研、設計、制造、建設和運行上的經驗積累為基座,“華龍一號”這顆核電塔尖的明珠終于大放異彩,打破了全球三代核電“首堆必拖”的魔咒。
07
“華龍一號”的成功是一個奇跡。奇跡,往往是說本不太可能發生卻發生了的事情。如果AP1000沒有拖期,如果福島核事故沒有發生,如果……非常多的如果,可能會左右中國自主三代核電的發展進程。
然而“華龍一號”的誕生又并非偶然,而是必然。我國核電發展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從弱到強,形成了10萬、30萬、60萬到百萬千瓦級壓水堆核電廠的自主設計和批量規模建設能力。研制出中國的第三代壓水堆品牌,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從引進國外現有產品開始國產化的發展方式不是核電獨有的,汽車、飛機等行業都是如此,如今新能源汽車巨鱷特斯拉來華辦廠也是如此。然而過往已經充分說明,一味靠別人是靠不住的,最終還是“以我為主、中外合作”。
核電具有清潔、低碳、穩定、高效和經濟的特點,在2030年“碳達峰”和2060年“碳中和”目標下,愈發成為我國電力基荷電源的最佳選擇。但它所代表的還不僅僅是電,更是和平時期保持和擁有強大核科技工業體系、增強核實力的重要途徑。
對于關鍵核心技術的研發攻關,已故的中國工程院院士、核物理學家阮可強的一句話在今天聽來仍然振聾發聵:
“要實現核電強國的目標,必須將科研力量整合起來向一個方向使勁。”
“華龍一號”總設計師邢繼說,其研發自始至終目標明確,那就是實現中國幾代核電人都沒有實現的核電強國夢:要走入國際視野,成為國際核電市場認可的中國品牌。
央視探訪四川909基地時曾了解到一件趣事:數年前,年輕一代工程師們拆除核潛艇陸上模式堆的屏蔽墻的時候,在鉛塊底下發現了一句字跡模糊的話:“孩子們,辛苦了。”不知道是哪位前輩寫的。
“辛苦了”是指拆除當時他們安裝得很牢固的設備?還是更普遍意義上對后輩的囑托?也許都是。從當年陸上模式堆以核動力發出第一度電,到我國自主研發的三代核電“華龍一號”全球首堆發電,沒有一蹴而就的成功。強核報國路上接力奮斗的人,辛苦了。
“華龍一號”不是終點,而是中國自主科技品牌崛起的一個里程碑。
回溯來時路,是為了更好地踏上前方征途。
責任編輯: 江曉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