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原副主任、《核電發展戰略報告》課題組長魯志強
能源需求是核電發展的唯一因素嗎?反核力量能否左右核電重啟?核電規模和速度應當調低還是調高?如果我們能從歷史和國際視野出發,也許會更加理性地看待當前的核電爭議
核必須有,核必須養
《中國投資》:我國重新啟動核電項目在即,但是民間爭議頗多。1999年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完成了一份核電發展戰略報告,該報告對中國核電發展可以說很有影響。作為課題組長,您能否談談當時組織這一課題的背景?
魯志強:1998年開始組織實施核電課題,正在亞洲金融危機高潮時期,中國經濟也受到了很大沖擊。表現在能源產業,就是能源過剩,煤炭賣不出去,大量煤炭工人下崗,電力也嚴重過剩,當時有“三年不審批電站”的說法。當時核工業軍轉民遭遇不少困難,核電產業也是艱難運轉,核電價高沒有競爭力,核電企業日子不好過,是否繼續發展核電存在著很大爭議。當得知我們要開展核電課題時,一些核工業人士感到困惑,搞不清我們想干什么,會持什么觀點。他們覺得核工業困難已經很多,核工業需要的是支持,不是空頭理論和壓力,不能再折騰了。
課題籌備時,我們曾向有關單位提出兩個條件:第一,提供所需的資料,但不涉及具體技術。第二,不影響研究過程,不干預研究結果,以保障研究的科學性和客觀性。感謝核電有關單位,他們給予了全面積極的配合。
1998年底研究完成,共60萬字。經過保密處理后,1999年與清華、能源研究所等單位的報告結集出版。江澤民主席題詞“和平利用核能,為經濟建設服務”,吳邦國委員長作序。應該說,中央領導同志肯定了報告,明確表態,核電發展從決策層上不存在障礙。
這份報告,除了強調核電作為新能源,對能源保障、能源安全和環境保護具有巨大作用外,還強調了核電發展對于核能技術和核武器的影響。冷戰結束后,中國作為有核國家,面臨著要不要核?以及怎樣保持核能力的問題。就是說,關注核電不僅要關注電,還要關注核,以及核和電結合的問題。所以,我們的觀點是:核必須“有”,核必須“養”。但靠大鍋飯是養不好的,需要依托一個強大的產業,這個產業最理想的就是核電。如此,才能將核系統研究設計力量充分利用起來,才能使瀕臨停工的核燃料生產重新運轉起來,才能有效解決核工業人員安置和地區轉移問題,才能從根本上解決核學科延續和人才培養問題,才能確保我國核科學和核能力的水平。所以,核電屬于國家重大戰略決策和長遠發展問題,僅僅從能源角度考慮問題是不夠的。
《中國投資》:了解核電發展的脈絡和歷史有助于我們更理性看待當前的問題。研究報告對我國發展核電提出了什么意見?
魯志強:我們是核電產業的外行,這是我們難以彌補的弱點。我們談論核電,與核電專家不同,主要著眼于國家長遠發展戰略和政策的角度,是站在核電之外談核電,是探討宏觀決策層面的核電定位和政策,是探討核電作為一個產業,它的獨特發展規律和特點,技術問題只是這一層面的一個方面。這也許是我們作為外行的長處,可以自然地避開糾纏細節、技術流派以及專業偏好、潛在利益等影響客觀判斷的陷阱和顧慮,具有了天然的超脫和客觀性。
如果前面的分析是準確的,那么,核電的發展就帶有了強烈的外部性,不能單純以經濟性決定核電興廢,離不開國家強有力的干預。就是說,無論能源和電力是否過剩,核電都應保持一定的發展規模和速度,差別只是數量問題。報告提出“核電建設要爭取不斷線,每個五年計劃力爭安排建設幾個堆”,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另一方面,為了核電發展具有市場推動力,要注意改善核電經濟型,降低核電建設成本,要用好相對成熟的技術,以盡快形成自己的標準堆型,減少技術風險和經濟風險,盡可能地提高核電市場競爭力。后來,能源價格一路飆升,核電競爭力迅速提高,成了“印鈔機”和“香餑餑”,各地爭搶,這是后話了。
針對當時核電發展的現狀,報告提出了:盡快制定核電產業發展長遠規劃。2000年以后,國家核電發展規劃出臺,提出2020年要發展4000萬千瓦,后來又提高到7000萬千瓦,超出了我們當時的估計。讓我們既高興,又意外,短短幾年變化真大。發展核電,離不開改革核電管理體制,這樣,才能解決好核和電的結合問題,解決好電力市場化改革中核電的政府投入問題。此外,還要改善核電發展中的產業組織,解決核、電、設備制造產業鏈問題等?,F在看,這些建議絕大多數還是準確的,有意義的,離譜的很少。
在研究中,為了考察我國政府核電政策的變遷,我們約請幾位核電老專家,編寫了10萬字的中國核電發展大事記。發現:核電發展思路和政策的問題,主要是缺乏持之以恒的堅持和有效的貫徹。核電建設投入大、建設和運行周期都很長,核電發展對規劃和政策穩定性的要求更高,影響也更大。同樣,核固有的風險也帶來特有的管理體制問題,例如,核安全監管機制和體制問題,核電姓“核”還是姓“電”問題,未來出路恐怕還是既不姓“核”也不姓“電”,姓“核電”更合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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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電發展
能力決定速度和規模
《中國投資》:但是民間反核的力量也在加大。未來核電的擴張可能不會像之前那樣順利,您是怎么看現在中國發展核電的環境的?
魯志強:應該說,現在核電發展的總體環境是最好的時期。與過去相比,核電建設的資金壓力大大減小,國家政策、技術、管理、人才都今非昔比,這些都不再是核電發展的障礙。事實也證明,雖然還有些問題,但近幾年核電發展總體是好的,應該肯定。
民間反核力量公開站出來申訴,應該視為健康力量,有利于核電的健康發展,這是一個巨大的進步?,F在,對核電的需求旺盛,核電效益非常好,國家對核電十分重視,這些都是十多年前無法想象的。
民間反核力量的加入,反核力量的積極活動是好事,是中國社會進步的表現??梢源偈箤穗娬J識更為全面,會迫使決策更為謹慎,更加親民,從另一個側面提高了核電決策的科學化和民主化程度。他們提的意見可能不全面,不專業,也可能只是從自己的利益角度出發,但他們都是利益相關者,尊重他們的利益,傾聽他們的訴求,是政府決策者的天職,何況,誰敢斷言自己的見解就沒有偏見呢?決策的科學離不開決策的民主,兼聽則明是真理吧。記得三峽工程的負責人就講過,三峽建設成功,第一個要感謝的就是當年的反對者,是他們的反對意見不斷完善了設計和方案。反核力量也是這樣。當然反過來,反核人士也要理性,要講道理,還要有平和對話的機會和渠道,政府要做好這方面的工作??梢哉f,今天核電發展環境比以前任何時候都健康。
《中國投資》:拋開日本福島核事故,我國核電的規劃目標是否過高?有人稱為大躍進,應如何看待核電的規劃目標和建設速度?
魯志強:評價目標高低、速度快慢,要看是相對什么標準。如果僅僅看需求,結論恐怕是目標低了,速度還不快,還要繼續加大力度。現在大部分省市的要求不能充分滿足,就是證據。何況,還有降低碳排放壓力、降低非化石能源比重等規劃目標壓力。世界銀行有研究表明,全世界增加非化石能源的投入60%在核電。再則,和歷史上美國、法國核電規模和發展速度比(美國高峰期在建60座,法國40多座,現在中國27座),中國差遠了。核電建設加快速度,增加規模有充分的理由和依據。
但是不能不考慮制約因素,決定速度快慢和規模大小的關鍵是能力。包括技術能力、管理運營人才水平、設備制造能力、安全監管能力、安全保障能力、應急處理能力、乏燃料處理能力、資源的供給保障能力等,這些能力不是靠錢就能解決的,需要一個培養核積累的過程。此外,中國大規模發展核電對資源價格的影響,可能的國際反應等等也須考慮,這些因素都制約著核電的發展規模和發展速度。
福島事件給世界很大的沖擊,核災難的可怕、人類的無奈、持續蔓延的恐怖,給所有電視機前的人都留下了深刻而具體的印象,這是切爾諾貝利事件所沒有的核安全普及教育。福島事件給我們最大的啟示,就是核安全問題有時候會超出人類的認識水平和處理能力,人類既不能先知,更不是萬能。針對福島事件,人們自然會聯想、會問:中國核電安全水平怎樣?會不會出問題?出了問題能不能比日本做得更好?中國要不要繼續大規模發展核電?中央暫停核電審批,修訂核安全標準,重新加強安全檢查,是十分正確的,是得人心的。這次檢查發現糾正了14個問題,也說明檢查太必要了。加強安全意識和保障水平,當然會影響建設規模和建設速度。標準提高了,可能會發現新問題,認識會更全面。高速發展一段時間后,剎一下車,調整一下節奏,反思一下,大有好處。當然,中國近期不大可能像德國、日本,一下子停止使用核電。中國畢竟還處在工業化過程中,不同發展階段對能源的需求和承受能力不一樣,即使調整也要有過程。
影響核電發展的經濟因素
《中國投資》:全球核電經歷了2000年前的低谷期和之后的復蘇期,現在又經歷一次類似的起伏,核事故與能源需求似乎在左右著核電的建設,事實上是否如此?您認為核電的建設大趨勢是怎樣的?
魯志強:核電發展,不是這么簡單的二元因素決定,影響因素很復雜,說是多元也許更準確些吧。核事故是一個因素,而且是影響越來越大、越來越具決定性的因素,需求是一個重要因素,特別是對新興國家,但還有其他因素。例如,能源價格問題,特別是石油價格,對核電發展有著直接的影響。目前出現的核電發展高潮,上世紀70年代出現的發展高潮,都是因為石油價格高企,提高了核電的經濟型,核電相對效益高了,刺激了核電的快速發展。核電建設周期長達5-6年,投入以百億計,煤炭石油價格便宜,核電就沒有經濟性,煤炭石油價格升高,核電就迎來高潮。中國90年代,電力系統不支持核電建設,就不全是出自部門考慮,核電造價的確太高了。再如,核電與核武的密切關系,促使世界核大國在掌握核武以后,都一致地轉向核電,與保持核水平密切相關。所以,從中國的具體國情出發,恐怕還要繼續發展核電。如果未來核技術進一步成熟,有了新的突破,例如核聚變和平利用技術有突破,核電還可能出現新的更大的發展也是可能的。
《中國投資》:《核電中長期發展規劃》遲遲不能出臺,爭議在哪里?
魯志強:我覺得可能是3個問題:一是核安全問題,涉及到管理體制和安全監管的改進,這是中國需要正視的問題。二是是技術路線,是二代加技術還是三代技術,有安全考慮,有技術風險考慮,也有潛在的利益沖突。三是規模大小,有人提出現在是核電大躍進,是否準確可以商榷,但在目前經濟發展模式下的確是要警惕的傾向。
《中國投資》:核電的選址十分關鍵。當前反核的聲音也主要集中在選址上,過去我國核電項目大多建設在沿海,新建項目則向內陸延伸,如湖北、湖南、江西,您認為這是否存在問題?
魯志強:內陸核電不存在不能建的問題。內陸建設核電站,與沿海一樣,必須堅持規則和標準的建設條件。包括地質條件、交通條件、氣象條件、人口聚集情況、水資源情況、經濟發展水平、能源資源等,嚴格按條件篩選,堆址就成了稀缺資源,滿足條件的地方并不多。具體選址有很強的自然條件約束,是個微觀問題,國家應該管好標準,做好監督和審批,具體選址交給企業運作。但目前核電對地方政府吸引力太大,政府影響力又太強,做好核電站項目審批和監督不是容易的事,要認真落實還需要不小的努力。
《中國投資》:幾大核電企業都在籌備資本市場融資,這表明核電企業投資不足?
魯志強:對地方和企業而言,籌資的確是個問題。核電初始投資巨大,上市可以很快籌資,解決融資多元化,并降低融資成本。此外,上市對提高管理經營水平,改善公司治理能力都有好處。
《中國投資》:技術上,有人認為重啟核電應先將現在的二代加進行升級到三代,再新建三代技術的機組,這是基于安全的考慮。您怎么看?
魯志強:2代是我國已經掌握的相對成熟的技術,理論上3代要安全得多,但3代是還沒有投產沒有實踐的技術。這里有一個風險收益的選擇問題,沒有運行的就具有不確定性,如果3代有運營好的案例,那么全國都轉過去,都是來得及的。
責任編輯: 江曉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