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或許是中國核電史上最吊詭的項目——長達20多年的醞釀籌備促成前期巨額投資,撲朔迷離的環評報告又讓其陡添神秘。處于等待審批狀態的江西彭澤核電站項目,已引發跨江西、安徽跨江相鄰的兩縣之間膠著對抗。
5月9日,《中國經濟和信息化》記者在江西彭澤調查時獲悉,國內第一個連過四道審批關卡的內陸核電站項目——江西彭澤核電站項目,其環評報告——2006年的《江西彭澤核電廠環境影響報告書(選址階段)》、2008年的《江西彭澤核電廠環境影響報告書(設計階段)》、2012年的《關于江西彭澤核電廠有關問題的說明》的真實性存疑。
引爆點在該項目第三方評價機構在二次調查后發布的“三無結論”上。迫于望江方面及國內輿論此前對彭澤核電項目環評報告的質疑,今年2月,上海核工程研究設計院(下稱上海核工院)對該項目選址報告進行了二次審查,并出具了“三無結論”,即彭澤核電站80公里內無超過人口百萬的城市,15公里半徑內無5萬以上人口的城鎮,5公里內無萬人以上城鎮,原選址評估報告不存在問題。
果真如此?
國家環境保護部《核動力廠環境幅射防護規定》(GB 6249-2011,2011年9月1日實施),廠址半徑5公里規劃限制區內如有1萬人以上的村鎮,廠址半徑10公里范圍內如有10萬人以上的城鎮等,都不適宜建核動力廠包括核電廠。
但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彭澤核電站10公里半徑內僅望江縣就有10多萬人。原望江縣委副書記、縣政協主席汪進舟告訴《中國經濟和信息化》記者,“彭澤核電站造假報批、人口數據失真、地震標準不符、鄰近工業集中區和民意調查走樣,相關方應負法律責任。”
一次典型的信息不對稱而導致的決策錯誤?似乎過于牽強。在2008年2月出版的《九江日報》上刊登了《江西彭澤核電廠一、二號機組環境影響評價公眾參與信息公告》,其中將望江縣城所在地稱為雷陽鎮。但雷陽鎮行政區劃早在2005年就已經撤銷,并入華陽鎮——原望江縣法院院長方光文提供的安徽省民政廳文件(民地字[2004]221號)《關于同意望江縣鄉鎮行政區劃調整的批復》,也證實了這一點。
方光文認為,“如此重要的文件中竟然出現地名寫錯這樣的低級錯誤,嚴謹從何說起?”
本刊記者曾就此事致電國家環境保護部宣教司并發函申請采訪,得到回復是,國家環境保護部未就這個問題接受過任何媒體采訪,建議記者到地方上采訪。
事實上,中國電力投資集團江西彭澤核電項目一期工程一、二號機組的“兩評報告”(選址階段),在2009年4月24日正式獲得相關部門批復后,就遭到了與彭澤核電站隔江相望的安徽省望江縣的強烈反對。但其選址地曾被專家譽為“不可多得的內陸核電理想廠址之一”。
放在桌面上的是核安全問題。2011年3月11日,因日本地震導致福島第一核電站發生熔堆事故,全球對核能利用開始持謹慎態度。美國、俄羅斯等“積極樂觀派”開始反思核電的安全,加強對其國內核電站反應堆的安全檢查,德國、意大利等“保守派”則毅然決定放棄核電。
日本地震后第六天,我國的相關部門就決定嚴格審批新上核電項目。抓緊編制核安全規劃,調整完善核電發展中長期規劃,核安全規劃批準前,暫停審批核電項目包括開展前期工作的項目。
這讓晝夜兼程的彭澤核電站項目溫度迅速冷卻。旋即,該項目的去留成為輿論關注焦點。
2012年全國“兩會”期間,中電投總經理陸啟洲公開表示“電站目前還沒有開工建設,現在還是一片空地”。但據本刊記者在項目現場調查得知,項目所在的帽子山整座山頭已被推平,項目現場也被鐵絲網攔起,水、電、道路、通信以及場地平整等“四通一平”工作已完畢。
還有一個很少被提及的細節。2010年6月24日,汪進舟與望江考察團去彭澤核電項目現場考察時,看到門口有武警站崗,禁止外界進入,且場地內塔吊豎起,項目所在地帽子山被夷為平地,場地原居民482戶已拆搬完畢。當時負責接待的彭澤縣核電辦主任胡斌告訴汪“該項目至少投入了30億元”。
爭議環評
彭澤核電站項目被質疑的焦點,是江西彭澤核電廠項目“兩評”報告(廠址安全分析報告書和環境影響報告書)中的部分數據。
望江縣的“反核四老”—— 汪進舟、方光文、陶國祥(原望江縣人大副主任、享受國家特殊津貼專家)、王念澤(原望江縣城鄉建設局局長、華陽鎮黨委書記)曾因旗幟鮮明地反對彭澤核電站建設而公開發布《吁請停建江西彭澤核電廠的陳情書》,其中明確指出彭澤核電廠造假報批、人口數據失真、地震標準不符、鄰近工業集中區和民意調查走樣。
方光文告訴本刊記者,“在《陳情書》基礎上,望江縣政府起草了一份《關于請求停止江西彭澤核電廠項目建設的報告》,該報告也在獲得安徽省發改委同意后發往國家能源局。”
針對這些疑問,今年初,上海核工院對彭澤核電站2008年的環評報告做了第二次審查,審查結果認為原選址評估報告不存在問題。
對于爭論較大的人口數據差異,上海核工院院長鄭明光曾公開表示:“鎮和鎮之間的合并是有變化,數據不是符合現在的這個情況,但是區域上原來得出的結論沒有任何變化。”
對此,方光文予以一一反駁。他以國家統計局的數據作為佐證:彭澤核電站80公里范圍內有九江人口86萬、安慶人口78萬,因此彭澤核電站80公里范圍內人口總數超過160萬,遠遠超過“百萬人口”指標;10公里半徑內僅望江縣就有10多萬人;5公里半徑內僅磨盤、白沙兩村就有13059人。
人口數據如果造假,相關方應該負法律責任。望江方面認為這是問題的要害。
方光文認為,上海核工院與中電投江西核電有限公司(彭澤核電站項目列舉單位)是捆綁在一起的,其出具的評測并不客觀,也不具備公信力。望江方面呼吁第三方評測機構加入。但鄭明光則表示,他們得出的任何結論都是根據國際原子能機構以及中國的法規來做的,要相信國家法律法規執行的嚴肅性。
本刊記者從上海核工院的官方網站上看到,上海核工院承擔了中電投集團在江西彭澤核電項目上的項目設計總包和核島設計任務。中電投集團進入核電領域之后,在核電項目前期工作、海陽核電項目工程設計等方面也得到了上海核工院的大力支持。
“上海核工院有資格既當裁判又當運動員嗎?有資格復核嗎?”方光文對此很是不解。他說:“中電投委托上海核工院做的復核,這相當于左手委托右手。沒有任何說服力。”據他透露,上海核工院一直在指導彭澤核電項目做環評、安評工作,甚至連技術路線、選址、設備采購、設計等都曾參與。
而上海核工院一位高級工程師稱,彭澤和望江提供的人口數據之所以有差別,是因為望江的計算方式不同,應計算城鎮戶口人口。這讓方光文覺得很滑稽:“難道農民應當無條件忍受核輻射?而且,上海核工院憑什么為國家環境保護部做文件解讀?”
本刊記者5月18日致電上海核工院,其院長辦公室的行政人員的回復是,院長出差了,可能下周回來。現在,可以“說話”的人都不在。
同樣蹊蹺的還有民眾調查。彭澤核電站方面提交的民眾調查支持率為96.99%。據了解,為了做民眾調查,彭澤核電站業主單位、彭澤縣發改委、馬當鎮政府先后于2006年5月、2006年9月、2008年6月和2009年6月四次,每次10人左右,到望江縣磨盤村做公眾意見調查。因為僅一江之隔,彼此很熟悉,他們通過彭澤縣馬當鎮湖西村支部書記何瑞華找到當時的磨盤村支部書記韓正發,現在的村主任唐海生、會計陳忠發,以每份調查表憑身份證簽字后給一份紀念品的形式,每次搞100份左右的問卷。
據當地居民反映,有的居民為了得到禮品,一人帶全家四五個身份證填調查表。在第一次調查中,村里有個赤腳醫生洪增智提出反對意見,調查組方面的人當場就把調查表給撕掉了,還對他怒吼“你一個農民知道什么?”
民意調查的比例也存在一定的問題。方光文透露,上海核工院做了兩次民意調查。在第一次民調中,發了500份調查問卷,望江只發了40份,第二次發了500份,望江只有60份,總計1000份的民調問卷中,望江只占了10%。他表示,望江人口占到至少50%,卻只有10%的權利。這違背了民調比例原則,建設單位必須綜合地域、職業、專業背景、受影響程度四個因素,充分尊重公眾意見。應該找半徑50公里、10公里、5公里內的不同人來做民意調查,這樣才有代表性。
聽證會的形式也備受質疑。上海核工院先后組織了兩次聽證會,但據方光文稱,在參與的52人中,望江縣只有1人參加,還是被彭澤湖西村做書記的表兄拉去的。設計階段的環評報告分別在2008年2月25日的《九江日報》第二版、九江市政府網站上進行公示。望江人覺得這種處理方式很可笑,方說:“安徽的望江人沒事會去看江西的《九江日報》?”
核電項目是否處在地震帶上也是核心話題之一。中電投江西核電有限公司一位杜姓經理曾公開表示,彭澤核電廠的選址始于1983年,1991年被上級相關部門確定為重點廠址,1996年經過了原國家電力工業部會同原中國核工業總公司的初步可行性調研報告。在地質、地震、水文環境愛護等方面,合乎法律法規,滿足建立核電站的請求,并通過權威部門和專家獨特論證。
問題是,彭澤核電站2008年的環評報告中提到核電站“處于弱震帶”,而望江縣政府提交給安徽省的報告中明確指出“核電廠所處的江西九江位于九江-靖安斷裂帶上,不符合建立核電站的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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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方各執一詞
中科院院士、南京航空航天大學核科學技術專業教授陳達曾在接受中國新聞社采訪時表示,“核電站選址時,向前必須核查該地兩千年發生地震的歷史記錄,向后必須預測50年一遇地震的發生概率。”公開資料顯示,江西彭澤核電站位于江西九江市彭澤縣馬當鎮境內的帽子山,距彭澤縣城約22公里,距九江市約80公里,距南昌市約170公里。但人民網(603000,股吧)的資料顯示,2005年11月26日和2011年9月10日,九江地區先后發生5.7級和4.6級地震。
據新華網的資料顯示,中國地震局監測預報司副司長車時就曾指出:“九江地震直接警醒人們,作為人口稠密、經濟相對發達的中東部地區,在社會經濟發展和各項建設過程中,務必重視防震體系建設。”
30億元或打水漂
還有更大的懸念:彭澤核電站項目前期投資會不會打水漂?
今年全國“兩會”期間的3月9日上午,中電投總經理陸啟洲在題為“發展新能源和清潔能源”的記者會上回答記者關于“彭澤核電項目進展狀況”時說:“這個電站目前還在規劃中,沒有開工建設。記者同志在報道的時候,說核電站已經建起來了,大家可以上地圖上查一下,沒有,現在還是一片空地。”
據中電投江西核電有限公司官方網站信息顯示,中電投江西彭澤核電項目一期工程一、二號機組的“兩評報告”(選址階段),正式獲得國家相關部門批復的時間是2009年4月24日。若真如陸啟洲所言,從那時起到2012年3月之間,彭澤核電站項目應該還未動工。
但這遭到了汪進舟等人的強烈質疑。汪稱,早在2010年6月24日,他與望江考察團去彭澤核電項目現場時看到“門口有武警站崗,禁止外界進入,戒備森嚴、登記姓名、塔吊林立,已按正式運營的規格進行管理。且場地原居民482戶已搬遷完畢”。
更為重要的是,當時負責接待的彭澤縣核電辦主任胡斌向汪介紹“已投入至少30億元”。陪同汪前去的方光文補充說:“當時胡斌說,彭澤核電站基礎建設是2009年5月10號開工,到2011年3月底,兩座山頭已經夷為平地。”
當本刊記者就此向胡斌本人求證時,他否認說過此話。
不過,在“金圣—大江論壇”上,有一篇發表于2011年11月3日的文章顯示,彭澤核電項目:現場重型道路、模塊拼裝場地、3000T級大件碼頭等工程已全面開工,順利推進;混凝土攪拌站已調試合格;SG、RPV、TG包等長周期設備采購合同均已生效;核島、常規島總承包單位已進駐現場;現場施工和臨建工程穩步推進;項目累計完成投資22億元。
彭澤核電站項目當地村民對本刊記者說:“我給核電站拉過土,通行證現在還在我車上。”該村民表示,2011年初這里是一片熱火朝天,基建時工人為趕工期,這里曾一度燈火通明、機器轟鳴。
據彭澤方面的知情人透露,早在2010年,中電投江西核電有限公司就計劃給彭澤核電站項目投資32.44億元。這與汪進舟的說法非常接近。
從附近村民提供的消息分析,這個項目前期的基建工程確實動作較大。當時的場景是“熱火朝天”。還有精明的商人趁機到彭澤炒房地產。彭澤核電辦的一個員工稱:“這幾年彭澤房價急速攀升,物價甚至高于九江市,都是這幫人搞的。”
這種大干快上的局面直到日本福島核事故后才戛然而止。由于國家相關部門加強了核電安全方面的檢查和控制,彭澤核電站也一改往日管制寬松的形象,加強了戒備。據附近的村民透露,“去年這里的進出還很寬松,現在周邊已經全部拉上了鐵絲網,輕易不讓人進去。”
江西水電工程局是給彭澤核電做基礎設施建設的公司,其員工王超(化名)說:“去年福島核事故后,我們的工程的確停了。”據他介紹,當時鋪設了一半的水管至今還未繼續開工。但又表示內部有人告訴他,最遲明年年底,核電站將正式開工,核島負挖工程將啟動。“中電投要求,第一時間先把大門和崗亭建起來,以防止外人進入。”
本刊記者在現場了解到,彭澤核電站項目目前每天仍有人正常上班,長期住在彭澤縣馬當鎮的長城大酒店。
中電投江西核電有限公司一位中層領導告訴本刊記者,“項目目前除了核島負挖沒做,其他一切工作都在正常進行。現在每天有200多人正常上班,具體在做技術、基礎設施等各種準備工作。”
安徽省國防科學技術工業辦公室安全生產監管處副處長周永久告訴《中國經濟和信息化》,國家環境保護部和國家核安全局的路條是前期場地工作的通行證,國家發展改革委員會(下稱國家發改委)的“路條”才是“終極路條”。
至于彭澤核電能否順利拿到“終極路條”,中電投江西核電有限公司總經辦何姓主任告訴本刊記者:“我們在等國家相關部門規劃的通過,其他的信息,該澄清的已經澄清完了。”
但也有接近中電投核心層的人士告訴本刊,雖然不知道何時開工,但工作人員仍在為開工做準備。30多億元是否會打水漂,只能等國家相關部門的政策。
為什么是中電投
彭澤不是內陸唯一的核電站項目。國家發改委在2008年2月1日召開的內陸地區核電發展工作會議上,同意桃花江、大畈、彭澤三地核電站項目開展項目前期工作。在項目醞釀期間,江西省政府及相關部門一度非常積極。
公開資料顯示,早在1982年,江西省就組織了核電廠址普選,1984年,江西省政府兩次向國務院報送“要求建設核電站”的請示。“八五”期間,江西核電站被列為國家核電前期工作計劃項目,1992年編制完成《江西核電廠初步可行性研究報告》。1996年原電力部會同核工業總公司對初可報告進行審查,結論認為在江西建設核電是必要的、可行的,是解決江西一次能源貧乏的根本途徑。
為此,江西加快了核電項目前期工作,并于2004年完成了核電廠址復核工作,并順利通過了電力規劃設計總院組織的廠址復核審查,審查意見認為帽子山廠址和煙家山廠址自初可研審查以來,廠址保護良好,基本沒有變化,仍具備建設核電廠的條件。2005年4月,江西向國家發改委上報了《江西核電一期工程項目建議書》。可以看出,江西省對此十分著急。
對核電項目關心的不止是江西。同樣在2005年,湖北省在核電項目上已進入實質性可研階段,前期工作進展和聲勢是高于江西的。而湖南、安徽、重慶等省市是近兩年才正式啟動核電項目前期工作。
2009年4月,時任湖南省益陽市副市長徐云波在接受采訪時稱,益陽桃花江核電項目前期準備工作已進入拆遷、場地平整的關鍵階段,目標是力爭能在當年開工,成為中國內陸首座核電站的建造者。當時,桃花江核電項目一期規劃建設4臺百萬千瓦級發電機組,每個機組計劃投資額達100億~125億元。
湖北動作也不小。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湖北省核電項目的前期工作就已經開展,投資近8000萬元的通山至大畈的公路施工已過大半。2008年就已初步動工。
何祚庥對此評價稱:“現在地方政府都愿意建造核電站,因為可以增加地方的GDP。在思想上很多人認為核電站是一塊大肥肉,都對核電站的收益很樂觀,這是普遍認識。”
可以理解,核電項目對于在中部省份中經濟發展相對滯后的江西省意味著什么。為了在“十一五”期間就能建成核電站,江西省加快步伐啟動項目可研工作。通常情況下,可研階段的工作包括地質、地震、水文、氣象、環保等30多個專題報告。但這都需要資金作為保障。
據專家透露,類似的專題調研到形成報告需要在3000多萬元。也就是說,如果政府不掏腰包,就必須找到投資方。記者獲悉,在2004年,中國國電集團、魯能集團、中電投集團都向江西省政府書面要求投資江西核電,江西省投資公司也要求參股江西核電。2005年,中國廣東核電集團、中國核工業集團公司明確向江西省政府表達控股意愿。經過篩選,有關部門明確中核總、中廣核和中電投可以開展核電建設。
也就是說,江西省需要三選一。不過,論家底,中電投并不被看好。中核總和中廣核進入核電領域要比中電投早,核電建設和營運經驗也比中電投豐富。但中電投當時在積極運作山東海陽、遼寧大連核電站,還培養了一批管理人才和營運人才,雖為后輩,然而還是有潛力的。
據知情人透露,中電投最大吸引力在于承諾全部承擔核電站的前期相關費用,并成立了江西核電前期辦專門負責江西核電前期工作。而其他兩家對前期投入都沒有明確表態。
此外,中電投是國內五大發電集團之一,涉及水、火、核電的多產業的集團公司,在國內核電的發展和規劃布局有一定的發言權。更重要的是,中電投在江西設立了分公司,組織、人員上都有保障,便于協調。毫無疑問,這些優勢足以讓江西在選擇時傾向中電投。
當然,江西省也做了預案,假如與中電投合作不成,就公開招標,或自籌資金,先啟動可研報告的部分工作,為江西核電爭取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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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爭風吃醋
對于為何選擇在彭澤建核電站,江西方面的解釋是,彭澤核電站北臨長江,南靠太泊湖,具有廣闊的臨江岸線,水量充分,可以滿足多臺核電機組的取水要求;具有方便的交通網絡,為核電站在今年修建的彭湖高速公路,將方便核燃料及其廢物的運輸;離九江、南昌等大城市較近,便于電能的輸出。
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中電投總經理陸啟洲曾對媒體說:“望江之所以強烈反對,是因為中電投先選了在望江建核電站,后來又把廠址改為彭澤,這引起了望江的不滿,因此兩地是利益之爭。”
這顯然忽視了望江方面的感受。望江認為彭澤把核電站地址選在三面環皖的地方,是損人利已,以鄰為壑。“為什么你的眼中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方光文說。
他反駁了陸啟洲發表的有關望江也想建核電站的言論。方說:“這所謂的利益之爭,其實是環境之爭、安全保障之爭、倫理道德之爭。”另據了解,望江縣縣委書記張金華以及汪進舟也斷然否認中電投與望江接觸過,并表示縣環保局與縣發改委的所有目錄中也未查到相關備案。
安徽省發改委副主任、能源局局長朱也牧也向《中國經濟和信息化》否定了陸啟洲的說法。他說:“彭澤核電項目沒有跟安徽打過任何招呼。核電選址應該考慮對環境的影響,我們是后來才知道他們選擇離望江幾公里的地方。”
盡管如此,安徽省并未就這件事和江西省做過交涉。“國家‘十二五’期間不會批準建內陸核電站,國家的‘十二五’規劃里也沒提到建內陸核電站。”朱也牧說。
近年內陸核電熱火朝天,很多省市都想成為第一家在內陸建核電站的地方,很多企業也開始跑馬圈地。雖然至今尚未建成一座核電站,但中電投一直活躍在選址的最前沿。公開資料顯示,2003年4月,中電投和安徽省政府簽訂了合作協議,試圖在兩彈元勛鄧稼先的故鄉,安慶懷寧建成世界第一座高溫氣冷核電站。但后來這個項目落到了山東。
其實,安徽也是“為核心動”的省份之一。汪進舟、周永久都向本刊記者表示,安徽有建四座核電站的計劃,分別在吉陽、蕪湖、宣城和樅陽。其中,步伐最快的是蕪湖的核電項目,但至今蕪湖同樣沒有拿到國家發改委的路條。
2011年1月11日,朱也牧給相關人士發了一封郵件:“蕪湖核電項目國家規劃在‘十二五’期間開工建設,具體開工時間視前期工作進度進展情況,我省要求2013年前開工。”
但正好兩個月之后,日本地震引發福島核事故,蕪湖項目不得不停工。
“現在,蕪湖在做前期準備工作。”朱也牧說。不久前,也傳聞有稱安徽將不再建核電站,但朱也牧否定了這一說法:“安徽沒有表態說不建核電站,這只是媒體說的。我作為省能源局長,也沒有看到官方文件可以支持這一說法。只要國家相關部門啟動內陸核電,安徽會照常進行。”
汪進舟等人很明白這其中的利害。在《陳情書》寄往縣委的同時,汪進舟等四個退休干部就把這份文件寄給了包括安徽省政府、安徽省發改委等在內的多個部門。“之所以多箭齊發,就是怕望江會把《陳情書》壓下來,不讓我們再說這件事。因為安慶市樅陽縣也有建核電站的計劃,所以市里對‘反核’可能會不同意。”
他們的擔心不是多余的。方光文說:“2011年11月15日,安慶市發改委把《關于請求停止江西彭澤核電廠建設的報告》(望政[2011]56號),報安徽省發改委、安徽省能源局,報告一直被壓著,后來迫于輿論壓力,才報予國家能源局。”
何祚庥認為,“安徽省肯定是支持望江縣的。但安徽省也想建核電站,所以雖然望江提出意見,安徽省也不希望他們把事情搞太大。現在力度太大,以后自己就不好做了。安徽省就希望望江縣只是反彭澤建核電站,而不是反對所有內陸核電站。”
熱情背后,是巨大的利益。有專家透露,核電站的回報十分驚人,毛利率一般在30%以上,遠高于整個電力行業的盈利水平。近年來電煤價格上漲,使核電的經濟優勢更為凸顯。
然而,彭澤核電站豐厚的利潤與望江沒有絲毫關系。
安徽能說得上話的就是核電安全應急經費這一塊。據方光文轉述核電專業人士的話,“有規定指出,在核電單價0.47元/度中,需拿出0.028元/度作為安全應急經費。”安徽省國防科學技術工業辦公室很關心如何分配這些錢,朱也牧表示,他至今沒有接到過彭澤方面的任何商議函。但本刊記者咨詢過多位專家也未得到有關核應急經費的準確答案。
工業區如芒刺背
對于望江方面的質疑,胡斌說:“我都不想多說了,望江方面說彭澤核電站會影響他們的開發區,但我們從上世紀80年代初就在為核而戰,那時候開發區根本沒有建起來。”
2006年彭澤核電廠選址階段的環評報告書顯示:彭澤核電站15公里半徑范圍內無大中型企業。2008年設計階段的環評報告書提到,15公里范圍內有望江經濟開發區,但未提及規模。
“顯然,他們為了規避審查,不是以環境影響區為標準,而是以行政管轄來劃分,這是極端不負責任的。”方光文表示,在彭澤核電廠半徑4.1公里至9.1公里范圍內,便是望江縣省級經濟開發區。
望江縣工業和信息化委員會主任劉應華告訴本刊記者,望江經濟開發區2004年開始運營,當年5月28日管委會正式辦公。望江經濟開發區占地12平方公里,至今入園企業102家,規模以上企業36家,有大型企業舒美特(去年產值15億元)和申洲針織(去年產值16億元,員工6000人)等。整個經開區協議固定資產投資137億元,在崗人數兩萬,去年產值73億元。絕非環評報告中所說的“15公里內無大中型企業”。
現在,由于核電站下游7公里處在建長江大橋,計劃4年后建成,因此望江縣政府斷定,此地地段會升值。所以望江縣于2010年下了批文,在距核電站3.2~5公里處又建立了橋港開發區。
而國家相關部門有明確規定,在核電站5公里范圍內的煙羽區,屬于核電的規劃限制區,不應增加一磚一瓦,人數也只能自然增長,不許遷入。而橋港開發區不屬于江西地界,建開發區、招商入駐等都不受江西管轄。因而與核電站的地理矛盾也沒有人主動提出并調和。上海核工院曾表示彭澤核電站與工業集中區可以相融,核電站運營時間規定是40~60年。值得關注的是,停堆封堆后,其影響幾百年內將還存在。
方說:“在彭澤核電廠可預見的60年壽期內,這個開發區的固定資產和工業產值將會是幾何級數的倍增,千億元GDP都有可能。如果出了事,他們賠得起嗎?”
內陸核進退
國家原子能組織世界核電站報告資料顯示,截止到2010年底世界范圍內正在運行的核電站約有441多座,總功率是3.75億千瓦。中國內地正在運行的核電反應堆有13座,在建的有28座核電反應堆,總功率約0.38億千瓦。我國核電裝機目標要達到0.8億千瓦。
何祚庥曾對媒體表示,我國計劃到2030年核電的比重達到全部電力的5%。而如果2030年,電力裝機達30億千瓦,比2011年增加兩倍,核電就需要高達1.5億千瓦。這個數字,比美國現有裝機還高出0.5億千瓦。而美國盡管有先進的技術,歷史上還曾發生過重大核事故(即三里島事故)。他說:“幸運的是,美國的事故發生在海島上,不至于污染內陸地區。而我們這么多核電站卻要在內陸消化。”
2005年4月6日,一位國防科工委的官員,在一個核能源學術座談會上透露,未來15年內中國將新增建造40座核電站以滿足東部沿海省份的能源需要,屆時中國將成為世界上最大的核電國家。
需要提醒的是,全世界的400多座核電站之中已經發生了三起重大核安全事故,事故概率是1%。這些國家的技術很先進,但是都出了事故。如此算來,中國不可不謹慎。
也有看好新一代核電技術的。東華理工大學核工程技術學院院長劉義保告訴本刊記者,美國近期還審批通過了兩臺AP1000核電機組的建造。中國現在的AP1000技術,主要來自美國和法國。原來國際上還有AP600的技術,現技術是在原有技術基礎上改進的。這個技術是很成熟、也很安全的。”國家環境保護部核安全和環境專家委員會的一位專家也表示,第三代核電技術的安全性能比第二代提高了100倍。
在爭執較大的水域地區建核電站方面,劉義保表示,在長江流域建核電站很合適,歐美大部分核電站都建在內陸。他說:“大亞灣建核電站的時候香港特別行政區也反對,還游行呢,你看大亞灣一停,中國香港過的什么日子。核電是清潔能源,是內循環,根據國家標準排污。彭澤核電污水排放級別是低于國家標準的。”
這個想法并沒有太多支持的聲音——不要忘了,至今世界上還沒有正在運行的應用第三代核技術的已建成核電廠。也就是說,所謂的安全僅僅是理論而已。
何祚庥告訴本刊記者,其實第三代核電站的所謂不同型號,均是大同小異,不過有些儲水系統水量大小的問題,因而有AP1000、AP2000、AP3000等型號的差別。“理論上的安全并不可靠,因而必須立即停止在中國內陸地區建造任何核電站。”
中國地震局地球物理研究所副研究員毛國敏也贊同這種觀點。他曾公開表示:“雖然三個內陸核電站總投資已近100億元,但比起風險,這實在是個小數。希望內陸不要建核電站。”
何祚庥還透露:“中電投有一個口頭方針,在全國所有的省至少要建一座核電站。每一個直轄市也要有。省里一聽‘高科技到我省’,必然會很歡迎。他們的方針是大干快上,每省至少一個。特別是落后的省份,又光彩又能提高GDP。問題是,如果要再去建400或500座核電站,只要出一次事故就沒人受得了。”不過,何提到的數據記者并未從其他渠道得到證實。
更重要的是,“核電退役”后,對核廢料等放射性物質處理的成本將會很高。何祚庥認為,核電根本就不是經濟的能源,所有的代價都要子孫后代去還。
汪進舟、方光文至今仍然在為“反核”而奔走呼吁,他們希望更多年輕的人加入這個行列。“為了反對彭澤建核電站,我們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可能要一年兩年,也可能是五年八年。”汪進舟說。
在“反核四老”設計的抗爭路線圖——官道、媒道、訟道中,前兩條道路都已走過,現在,他們隨時準備以普通公民的身份,與一個巨大的甚至看不見的對手對簿公堂。
中國核電史上“民告官”第一案,會上演嗎?
日本地震后第六天,我國的相關部門就決定嚴格審批新上核電項目。抓緊編制核安全規劃,調整完善核電發展中長期規劃,核安全規劃批準前,暫停審批核電項目包括開展前期工作的項目。
這種大干快上的局面直到日本福島核事故后才戛然而止。由于國家相關部門加強了核電安全方面的檢查和控制,彭澤核電站也一改往日管制寬松的形象,加強了戒備。
有接近中電投核心層的人士告訴本刊,雖然不知道何時開工,但工作人員仍在為開工做準備。30多億元是否會打水漂,只能等國家相關部門的政策。
“反核四老”
原望江縣委副書記、縣政協主席汪進舟,原望江縣法院院長方光文,原望江縣人大副主任、享受國家特殊津貼專家陶國祥,原望江縣城鄉建設局局長、華陽鎮黨委書記王念澤,旗幟鮮明地反對彭澤核電站建設,并公開指出彭澤核電廠造假報批、人口數據失真、地震標準不符、鄰近工業集中區和民意調查走樣等,而被當地人媒體稱為“反核四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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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祚庥:謹防核電“大躍進”
從江西省彭澤縣獲批建設國內第一批內陸核電站開始,皖贛兩省圍繞著這座核電站的爭議就不曾停止過。
這座核電站因緊鄰安徽省望江縣,也難怪望江方面高度緊張。2011年11月15日,安徽省望江縣政府在向安徽省發改委、能源局遞交《關于請求停止江西彭澤核電廠項目建設的報告》(望政[2011]56號)中指出,彭澤核電項目在選址評估、環境影響等方面存在嚴重問題,項目建設將為核安全埋下巨大隱患,并公開叫停。
中科院院士何祚庥告訴《中國經濟和信息化》,“全國各地方想建核電站是普遍趨勢,能拉動GDP,又不用自己拿錢,很劃得來。問題是一旦出了事故就不是小事。”
CEI:你曾撰文稱,我國的核電發展正在進行危險的“大躍進”。
何祚庥:核電站的發展有個問題,就是我們自己發展比較快。快本是好事,但是快卻容易出現問題。我不反對快,快而不好我就反對了。我們的方針本是又快又好,但因為發展太快容易出現不好的情況,于是又快又好就改為又好又快,把安全放在前面。又好又快又引出一個新問題——究竟我們要快到什么程度?怎么能夠真正做到又好又快?在前段時間國家的相關部門已做了回答,即穩中求進。具體講GDP增長率從8%下降到了7.5%。你不穩重點,不把速度稍微放慢是會出大事情的,但同時做到又好又快并不容易。
CEI:中國是全球在建核電站最多的國家,從產業布局角度,你怎么看待這個現象?
何祚庥:在建的核電站絕大部分都放在海邊,內陸我記得第一批名單中有三座,分別在湖南、湖北和江西,都還沒開始運行。現在地方政府都愿意建造核電站,因為可以增加地方的GDP。大家思想上都認為核電站是一個大肥肉,都對核電站的收益很樂觀,這是普遍的認識。
總體上看,我覺得中央要穩中求進是有道理的,穩中求進就回答了怎么具體貫徹執行又好又快。但在我看來,最不穩的就是核電站項目,為什么呢?一旦出了事故,就是不得了的事故。
CEI:相對于水電站的建設,大多數人反對核電站建設都是基于對核安全的擔心?
何祚庥:這是一個問題——水電會對環境有一些破壞,但那個破壞是小的。核電如果不出問題,破壞就小于水電,但是如果出了事故,影響的是子孫萬代。水電有破壞就有建設,但核電不一樣。福島事故按照日本說法,要過40年以后才能考慮拆掉福島核電站,現在拆都不能拆。一旦出事故是影響子孫萬代的事情。
CEI:有人說在內陸和在沿海建立核電站的危害其實是差不多的,但也有人認為沿海人口密度高,核電站出現事故危害更大,你對這種說法怎么看?
何祚庥:因為靠海,所以如果出現事故,有一半的污染范圍是在海里,一半是在內陸。但是我告訴你,沿海核電站發生事故污染也很嚴重。但我是持發展的觀點,中國已建的核電站總規模有1200萬千瓦了,在建的有4000萬千瓦,大部分在海邊。這已經動工了,投入都進去了,你讓他拆掉未免也太過分了。
我這個人是穩中求進派,并不是反核派。有人把我說成是反核派,骨子里反對核電站。可我怎么會呢?我干原子能干了一輩子了。
現在主要是看到這樣子快速地大發展下去是非常可能出現嚴重問題的,所以必須把安全的問題放在可以確保的位置。已經做了的誰也沒辦法讓它停下來,但是沒做的趕緊停下來,穩就是體現在這個地方。因為內陸的危害至少比海邊大一倍,我的觀點是從大局出發的。
CEI:全世界目前的核電分布是怎樣的?當前各國政府對核電各有怎樣的態度?
何祚庥:全世界核電站最多的是美國,有104座核電站;第二位的就是法國,58座;中國算上當前正在建設中的有40來座核電站了。現在德國、日本下令全停,還有其他歐洲國家也要進入這一行列。美國自從“三里島事故”發生以后,美國政府停了30年,最近奧巴馬說可以考慮再做,但是人家干得是非常謹慎的,只有三四座而且是放在海邊。
CEI :中國現有的核電技術處于什么水平?沒有發生大的安全事故是否說明這方面國內把控得比較到位?
何祚庥:我們的技術都是學習美國、法國的技術。我們自己獨立研發的程度不夠,也沒有什么先進技術的突破,一點小改進不能算真的創新。
相對于國外已經運行了三四十年的核電站,我們國家的核電站運行時間還較短,可比性不強。至于我們國家的核電站沒有出現大事故,這不能簡單地看哪一些設備的安全性。總體來講,我們對核電站的安全問題、人類的安全問題認識還不足。
CEI:你對核電站的安全性和出現事故的幾率怎么看?
何祚庥:有關方面表示理論上算出來出現事故的幾率是百萬分之一,我認為這個數字是靠不住的,因為沒有經過實踐檢驗。通過全世界已發生的重大核事故與世界核電站總數實踐算出來的數字是百分之一。你覺得沒有實踐,純粹理論數字算出來的百萬分之一這個數字可靠嗎?我還能算成千萬分之一呢。
具體怎么計算和假定有關系。因為我是理論物理學家,計算是我的專長,所以我知道這個理論的毛病出在什么地方——有很多假定在里面。他們的計算能解釋為什么世界上的核事故出現了三次嗎?不要以為美國、前蘇聯、日本沒計算過出現事故的概率。通過假定計算的概率都很小,但還是出事故了,為什么?人類對核安全的問題認識還非常不夠。
責任編輯: 江曉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