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金沙江水電開發引發的口水戰,正在兩個男人之間展開。
5月16日,中國水力發電工程學會副秘書長張博庭,在北京舉行的西南水電發展調研發布會上,批駁有關媒體關于金沙江水電無序開發的報道,稱是偽專家誤導記者欺騙公眾。
張將“偽專家”的帽子拋給了橫斷山研究會首席科學家、中國治理荒漠化基金會專家委員會副主任楊勇。
楊勇從2004年起一直在為保衛金沙江進行艱苦的斗爭。他認為,金沙江25級電站的密集開發計劃,將把金沙江隔成一段段靜水,對長江水資源利用不利,也對魚類洄游造成影響。
“他是一個邏輯混亂、言論極端的人。”楊勇接受時代周報采訪時回應,“張博庭要和我們討論,連最基本的條件都不具備,只能在那邊歇斯底里地亂叫。”
張、楊兩人的這場論爭,不過是近年來水電開發與環境保護這對矛盾在中國不斷較量的一個縮影。
事實上,過去8年間,金沙江開始遭遇最大程度的開發,但一直深陷環保爭議漩渦,其間交織著地方政府、中央部委、水電巨頭、當地居民和NGO等多方力量的博弈。
“偽專家”
西南水電發展調研發布會召開前的4月25日至5月9日,中國水力發電工程學會聯合《能源》雜志社組織了“西南水電行”活動。
這次活動邀請相關水利水電專家組成專家團,旨在調研中國西南水電的發展現狀。中國水力發電工程學會副秘書長張博庭是專家團成員之一。他們在15天里先后考察了大渡河猴子巖水電站,以及金沙江上的溪洛渡水電站、阿海水電站。
非常湊巧的是,正值考察期間,國內一些媒體發起了對金沙江水電開發和規劃的質疑。
公開資料顯示,金沙江全流域共計劃開發25級電站,總裝機規模相當于4座三峽。這意味著,不久的將來這里將成為平均不到100公里就有一座梯級水庫的世界超大水庫群。
媒體報道由此指出,“金沙江水電超規劃,可能對防洪、水資源利用帶來問題并引發地質風險”。
這些報道大量援引了楊勇的觀點。他認為,上述水電開發計劃將把金沙江滔滔江水變成段段“靜水”,對長江水資源利用不利,也對魚類洄游造成影響。
楊勇還稱,現在這種開發是“跑馬圈水”,央企、民企、外資、地方政府,甚至一些背景復雜的資本都進入搶資源。開發中缺乏流域規劃,且工程的科學依據不足。
金沙江水電開發是否過熱?中國水力發電工程學會認為,“西南水電行”正好讓水利水電專家有機會站在金沙江畔,“用看到、聽到的事實,回答社會各界的質疑”。
5月16日召開的西南水電發展調研發布會,是對“西南水電行”活動結束的總結,也是代表水電行業針對社會上有關金沙江過度開發的質疑作出的一次回應。
張博庭是此次會議的主持人。他向時代周報透露,他們本來想請楊勇到北京參加調研會,“大家當面把話說清楚,但他不來”。但楊則堅稱他并未接到張的邀請。
張在會議上作了主題發言。他首先就關于金沙江水電無序開發的報道予以批駁,指責楊勇是偽專家,誤導記者并欺騙公眾。
張質疑楊勇的身份是虛假的,“他就是一個中專畢業生,卻曾冒充中國地質大學畢業生,冒充中科院博士,冒充中國科學院成都山地研究所研究員”。
“2008年我找到成都山地研究所問過,人家發來律師函說沒楊勇這個人。橫斷山研究會我都去管理部門查過,是一個騙人的非法機構,很可能就只是楊勇自己一個人。”張博庭說。
金沙江水電站的規劃“不到百公里就有一座水電站”,這是否存在電站間距過密與過度開發?對此,張博庭在發布會舉例反駁說,“不到百公里就有一座水電站”無論在國內和國外并不稀奇。
他指出,梯級開發是國際上公認的科學標準。在美國不到100公里的田納西河上,分布著70多個電站;歐洲的萊茵河、多瑙河等大河上,也不乏如此高密度的電站建設。
“幾十年來,世界各國都在學習美國、歐洲國家的水電開發經驗,還從來沒人埋怨過它們不到百公里就有一座水庫。但是,在中國遇到了反壩組織和環保人士的反對。”張博庭認為,這些人知識太貧乏,根本就不清楚全球水電開發的普遍情況,另外可能有炒作嫌疑。
“邏輯混亂的人”
新聞發布會后,張博庭覺得意猶未盡,又在中國水力發電工程學會官網“中國水電”上連續發表11篇文章,系統性地批駁了有關金沙江水電無序開發的質疑。
張博庭的論調,遭到了楊勇的回擊。楊直指張脫離中國國情、用國外經驗生搬硬套金沙江水電開發,刻意忽略金沙江上游脆弱的生態系統—金沙江,包括西南部分河流,位于地球上最特殊的地質構造區域,生態尤其敏感,它們與國外河流根本不具備可比性。
在楊勇看來,美國和歐洲國家的河流開發,往往是把治理和開發結合起來,在開發的時候注重河流的綜合功能;中國金沙江上的水電站開發,則主要以發電為目標,可能會削弱、甚至影響到河流的整體功能。
他同時稱,金沙江25道水壩,將把奔涌的金沙江水隔斷,形成一道道“靜水”,將改變整個水流的水文狀況、靜流條件。該水域的白鱘、達氏鱘等國家一類保護動物的生存環境、活動范圍和生活習性由此會發生變化,生態遭到破壞。
張博庭則給出了自己的解釋。他指出,縱觀全世界絕大多數完成了梯級水電開發的河流,沒有一條“被分割成一段段靜水”。相反,動靜結合的水系,反而給更多物種提供了繁衍生息的機會。
“如果你真的去過金沙江,就會發現當地的漁業人員發自肺腑地認為水電建設拯救了金沙江的魚類。因為在過去,由貧困導致的過度捕撈極為嚴重,結果是國家越是要保護的魚類,反倒滅絕得越快。”張博庭說。
有意思的是,張、楊均強調,他們各自的上述觀點,是經過實地走訪調查得出的結論。
但為何對同一流域的考察卻得出如此南轅北轍的結論?張博庭坦承:“支持水電開發的考察之后更支持了,而反對的考察之后更反對了。這似乎是一個怪圈。”
“如果觀點不同,可以理解,但態度要科學,資料要現場觀察。我們反反復復到第一現場,今天的看法是我們長期觀察、分析的結果。”楊勇自稱是獨立的科學工作者,希望通過多年來對西南水電的調查,提出問題促進水電優化、有序地開發,“張博庭不可能像我們一樣拿自己的錢,幾十年如一日地去走訪、觀察”。
楊勇指稱張博庭是水電開發利益集團的代言人,“他們這次考察,是國電大渡河流域水電開發公司、長江電力溪洛渡水力發電廠籌建處、云南金沙江中游水電開發公司阿海水電站承辦的。這些公司出了錢當然得為他們說話。”楊勇直言張博庭是“一個邏輯混亂的人”,態度粗暴,言論極端,對于不同意見采取抨擊和罵人的方法,“我們從來不和他討論什么事兒。”
挺壩派VS反壩派
今年58歲的張博庭,年輕時曾是東北生產建設兵團知青,1977年恢復高考后回北京念大學,畢業后進入中國水利水電科學院,從事水電站大壩設計研究、壩體應力分析計算和實驗研究以及工程結構可靠度分析。1990年起進入中國水力發電工程學會。
53歲的楊勇,被一些媒體稱為最開放的民間環保專家。二十多年來,他用漂流、徒步、攀登、駕車等方式實地科考,將自己的足跡留在了國內幾乎所有的江河。他早在上世紀80年代就開始關注金沙江流域的環保問題。5月23日,他因獨立且連續進行長期大規模環境調查而獲日本“日經亞洲獎”。
張、楊二人從未謀面,但相互并不陌生。前者是一個堅定的挺壩派,后者則是反壩派的代表人物之一。
挺壩派和反壩派多年來一直在纏斗。張博庭經常化名“水博”,在網上四面出擊,時常對反壩派奮力鞭撻,措辭激烈。反壩派代表四川地質專家范曉、環保NGO“綠家園”負責人汪永晨、著名環保人士馬軍等人,都曾被他在網絡上公開叫罵。
張語言的犀利,經常讓受攻擊對象難以接受。2007年12月,環保記者章軻發表文章《水電開發該降溫了》,而招致張網絡謾罵其“弱智”、“腦殘”。隨后,章軻憤而起訴張名譽侵權。張被判公開賠禮道歉,并賠償章軻精神損失費2000元。
張承認自己的態度確實有些尖刻,但他表示,“對偽環保騙子,必須像抓小偷一樣予以揭露、曝光,讓他感覺到造謠的恥辱,才能引起公眾的注意。”
張、楊二人間的口水戰,是挺壩派與反壩派間的博弈,是近年來水電開發與環境保護這對矛盾在中國不斷較量的縮影。
事實上,金沙江的水電開發,從2004年來一直深陷環保爭議的漩渦。2003年,國家計委批復《金沙江中游河段水電規劃報告》,同意金沙江中游按“一庫八級”方案進行開發。
“一庫八級”依次為上虎跳峽、兩家人、梨園、阿海、金安橋、龍開口、魯地拉和觀音巖。其中,上虎跳峽水電站為龍頭電站,但其位處“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遺產保護區內,2004年該電站將建的消息一公布,迅速引發爭議。環保組織、專家組成的反壩派,以及環保總局官員集體反對修建。
但這并未遏制地方政府和眾多水電巨頭開發金沙江的激情。金沙江的開發方案中,除金安橋電站控股單位為民營企業漢能控股集團外,其余24級悉數被三峽、華潤、大唐、華電、華能5家國有水電巨頭把持。
然而,2009年因環保部的環保風暴,金沙江中游的水電開發一度叫停(見本報2009年6月29日《環保風暴突襲金沙江》)。直到2010年7月,國家才全面開禁常規水電站的核準緊收政策。
水電項目審核的恢復,源于我國越來越迫切的減排任務。2009年4月26日,中國政府首次對外宣布控制溫室氣體排放的行動目標:到2020年實現單位GDP減排40%-45%,非化石能源占一次能源消費的比重達到15%左右。
減排承諾倒推出“水電”必須成為非化石能源的主力。國家能源局前局長張國寶明確表示,若要實現2020年定下的節能減排目標,屆時水電裝機容量須達到3.8億千瓦。因此,必須加快項目審批,盡快進入開工程序。
國泰君安預計,我國“十二五”期間水電增加投資額將在7000億元以上。
“在保護中開發”
在中國水電停滯與發展交替進行的同時,保護與開發的博弈就從未停止。
水利水電工程專家、中國工程院院士陸佑楣坦承,我國水電開發存在一些問題,但不能因噎廢食放棄水電,“關鍵在于應用實事求是的態度,科學、理性地看待水電問題。”
陸佑楣指出,我國水電沒有超前發展,反而相對滯后。據國家能源局的數據顯示,中國水能資源技術可開發量5.42億千瓦,以目前的1.85億千瓦(常規水電)計算,水電開發利用率只有34%左右,遠低于發達國家60%—70%的平均水平。
不過,陸佑楣指出,有序開發是水電發展的前提。在長江水利委員會水資源保護局前局長翁立達看來,我國水電的開發目前依然無序,“西南諸河上的水電站建設太密集了,幾乎讓河流喘不過氣來”。
“岷江、雅礱江、金沙江、嘉陵江、烏江、瀾滄江、紅水河、大渡河等壯麗河流,正在被一座座大壩攔腰截斷。”翁立達說,這些河流上在建和規劃的水電站裝機容量近1.4億千瓦,接近8個三峽工程的裝機規模。
“按照目前的梯級開發模式,即是全江全流域一級接一級地整體開發,這幾乎是瘋狂之舉。”四川省地礦局區域地質調查隊總工程師范曉認為,中國水電在局部流域已過度開發。
在范曉看來,目前的水電開發更像是上世紀50-90年代追求經濟發展導致森林遭到大面積砍伐的翻版。他認為,長江生物基因庫已經開始出現嚴重缺陷,生物多樣性正在破損。
2011年6月9日,水利部長江科學院、三峽集團等機構,和WWF(世界自然基金會)在京聯合發布《中國環境流研究與實踐》報告。
該報告證實,近年來長江上游部分河段水電過度、無序開發問題嚴重,已影響到當地的生態平衡。
“電站大壩不僅直接阻隔了洄游性魚類的通道,而且由于水庫調節徑流,對河流生態系統也產生了多方面的嚴重影響。”報告說。
在金沙江上,正在建設和規劃的烏東德、白鶴灘、溪洛渡和向家壩等均屬特大型水電站。上述報告稱,這些電站的建設,將對本河段的水生態環境造成巨大影響。一方面是電站建成后水庫的徑流調節作用將對其下泄水流過程有明顯的均化作用,枯季流量增加,洪峰流量減少;另一方面是大壩建設將破壞河流的連續性。
成都山地災害與環境保護研究所研究員陳國階憂心忡忡地稱,如果長江上游水電站梯級開發按照規劃圖紙全部完成,長江上游100多種魚將滅絕。
三峽集團董事長曹廣晶坦言,在未來建立了更多的電站之后,蓄水和放水時間的協調的確是一個題目。但他仍顯樂觀:“只要有人統籌,即使上游這些電站建成,也并不影響三峽電站的蓄水。”
“環保機構和人士不能完全站在反對開發的立場上,水電企業亦不能完全不顧環保無序開發。”曹廣晶坦言他們也在反思,做水電開發時不宜太商業化,不要把每一寸水都榨干用盡,要照顧到生態要求,“在開發中保護,在保護中開發,這才是根本原則。”
責任編輯: 江曉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