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從挪威到納米比亞,從反應堆設計到鈾采礦企業,全球核電行業都在焦急地等待著來自中國的消息。
中國核電產業巨大的影響力使其決策范圍已經遠遠超出了國界。世界各大反應堆產商和非洲的鈾供應商們都指望能通過中國市場抵消在世界其他地方遭遇的經營窘境。國內的核電企業也不例外,從核電政策調整之日起,A股市場核電板塊就遭受了全線重挫。
5月31日,低迷許久的核電行業終于迎來了好消息。這一天,《核安全與放射性污染防治“十二五”規劃及2020年遠景目標》獲中國國務院常務會議原則通過,這意味著全球規模最大的核電建設即將重新開啟。與此同時,曾引起巨大爭議的內陸核電站也重新提上日程,各地政府開始重新爭搶“內陸第一核電站”的稱號。
作為一種技術成熟、可大規模生產的清潔能源,對于發展核電,中國高層一直慎之又慎。但是,中國核電重啟背后的推動力到底是什么?是能源短缺,是減排壓力,還是利益使然?
核電發展計劃或縮減
在日本大地震發生之前,中國政府一直看好并大力支持核電產業的發展。
日本福島核泄漏事件的發生,使一些國家開始“聞核色變”。意大利和瑞士先后宣布將全面放棄核電,德國預計在2022年關閉所有核電站。中國則和美國一樣選擇了觀望。去年3月,中國暫停審批核電項目并對全國核電廠進行全面檢查,自此核電業的未來走向撲朔迷離。
5月底,國務院常務會議通過的《核安全與放射性污染防治“十二五”規劃及2020年遠景目標》,被認為是核電重啟的第一步。在國務院通過《核電安全規劃》和《核電中長期發展調整規劃》后,核電將正式重啟。
我國為何重啟核電,有著多方面的原因。中廣核集團核技術應用有限公司副總經理、核電專家馮毅接受《新財經》記者采訪時說,我國的發電結構中,核電目前占比較小,火電發電占比高達70%以上。近幾年,受電煤供應等因素的影響,缺電形勢呈現更為復雜的態勢。馮毅指出,作為一個人口眾多、能源問題突出的國家,我國不可能徹底放棄核電,核電將成為我國未來可持續能源體系中的重要支柱是業內已形成的共識。
在核知識、核理念、核基礎單薄的中國社會,核電行業每一步的發展都頗為艱辛,一名資深核電人士這樣告訴記者。但中國對國際社會作出的碳減排承諾和持續增長的能源需求,使得發展核電、提高非化石能源占比成為唯一途徑。目前,中國的人均用電量為世界平均水平的三分之一,要使人均用電量達到世界平均水平,煤炭消費量將增至目前水平的四倍,那將快速耗盡國內的煤炭供應。按業界之前的測算,即使采用天然氣、太陽能等其他綠色能源并縮減核電發展計劃,要達到在2020年實現非化石能源占一次能源消費比重達到15%的目標,核電裝機容量至少要達到8700萬千瓦。
國務院新通過的規劃已經縮減了核電發展計劃,中國工程院在5月29日召開了一次核能研究課題組研討會,建議我國在2015年核電總裝機約4000萬千瓦規劃的基礎上,2020年核電運行裝機達到6000萬~7000萬千瓦,新建約3000萬千瓦。按照目前國內100萬千瓦的機組平均造價150億元計算,這預示著未來市場規模將達上萬億元。未來十年,核電行業將真正迎來爆發性增長。
利益使然
核電是名副其實的暴利行業。一名券商分析人士告訴記者,核電站有著極強的運營盈利能力。以2006年和2007年為例,核電系統利潤率達到27%,2007年中廣核系統的核電站凈利潤率達到26%,而相比之下,火電的凈利潤率不到10%。與火電站相比,核電站的優勢還體現在每年的運行小時數可達7000小時,遠遠高于火電站的4800小時。
核電站被稱作“印鈔機”是有原因的。專家分析,核電站前期投入很高,但后期就是零投入,目前一家普通核電站每年的利潤可達到70億元。核電站的運營人員一般都有平均二三十萬元的年薪。2011年5月,審計署報告指出,中核集團違規向職工發放各類購物卡共計3228萬元,同時將4827萬元技術酬金收入,違規用于發放獎金。
政策對核電行業也頗為保護。目前核電上網電價(平均0.43元)高于火電的上網電價(0.38元),除此之外,國家鼓勵核電站享受第一個5年返還75%、第二個5年返還70%、第三個五年返還55%的稅收優惠政策。
核電重啟的背后有地方政府的重要推動。核電站和核電產業園區的涌現,被認為可以帶動地方經濟的轉型發展。在業內人士看來,從東北的黑龍江、吉林,到沿海的山東、江蘇、上海、浙江,再到中西部的湖北、江西,全都將核電產業列入省級發展規劃就可以看出,地方政府無法忽視核電作為戰略性新型產業所帶來的大好機遇。解決就業、拉升經濟、優化產業結構,對于地方政府意味著政績。建一個核電站需要數千億元的投資,對于地方政府這都是利益。
即使是核電停止審批期間,被認為是第一批內陸核電項目的湖南桃花江、江西彭澤、湖北咸寧核電站對于“內陸第一核電站”的追求從沒停止過,這一稱號曾被上述三個核電項目在不同場合多次提及。據相關公開信息顯示,此三方均已具備核島負挖條件,萬事俱備,只欠“審批”。畢竟,成為內陸第一家核電站,不僅具有示范作用,也會有政策優勢,這使得三地政府對之趨之若鶩。
最被公眾熟知的是負面新聞纏身的江西彭澤核電站,今年2月,其曾被爆出民意調查弄虛作假、人口數據失實、地震標準不符、環評報告嚴重摻水等問題,今年“兩會”期間,安徽省多名政協委員也提交提案要求停止建設該項目。盡管如此,6月4日,關于多家上市公司增資江西彭澤核電項目的公告,讓外界了解到項目廠址的“四通一平”工作已基本結束,項目正在政府部署下有序進行。但彭毅告訴記者,核電重啟沿海肯定先于內陸,“十二五”期間彭澤項目獲批可能性較小。
一名分析人士告訴記者,我國核電多年來一直采取的是“以核養核,滾動發展”的方式,依靠核電站的盈利獲取繼續發展的資金。如果棄核,這意味上萬億元的投資打了水漂,數十萬名從業者要重新安置,核電裝備企業要死掉一大半,核電行業科研機構每年幾十億的科研經費勢必也會大幅削減。
因此,去年5月核電審批擱置后,重啟的操作其實一直在幕后有條不紊地推進。除了地方政府,電力巨頭是最不愿看到核電無限期擱置的。國內的三座內陸核電項目計劃投入超2000億元,前期已投入近百億元,有中核集團、中廣核、中電投三大巨頭牽涉其中,包括湖北能源、深南電A等多家上司公司亦有投資參與。
其中,最受業界關注的莫過于中核集團。該公司通過中國核電這一平臺將核電業務打包上市,目前IPO環保初審意見已經過關,擬募資1735.24億元,內陸核電投資是否會打水漂也必將影響其在資本市場上的表現。
此外,五大電力集團中介入核電最深、唯一擁有核電開發控股資質的中電投集團,以及華能、大唐和國電三家不具備核電開發控股資質而試圖通過走參股路徑進入核電領域的發電集團,也是核電重啟的受益者。
核電安全再考量
中國核電的高速發展態勢,在世界核電發展歷史上可稱史無前例。但中國的核安全水平和監管能力足夠支撐這樣快的發展嗎?
中科院院士何祚庥曾在多種場合反對“核電大躍進”,并數次炮轟彭澤核電項目,他指出,在未解決熱污染和后期廢料處理技術前,內陸不應建核電站。
核電專家馮毅則認為,核電的危險被放大了。他指出,福島核事故后,政府組織核安全、地震、海洋等方面專家對全國所有運行、在建、待檢的核電機組進行了綜合檢查,檢查結果是風險可控,安全受保障。他向記者強調,中國發展核電具有后發優勢:“福島核電站已經到了運行40年的周期,但我國的核電站投入運行都是上世紀90年代之后,建設標準是最嚴格的,采用的技術都是國際上最先進的。從核電起步到現在,中國未發生過一起因輻射致死或導致致命疾病的事件,這都證明了核電的安全。”
至于核電廢料處理,馮毅指出,中低水平放射性廢物采取的是拉到西北、華南地區的廢物庫進行處置的方法,而高水平放射性廢物目前采取的是通過中間儲存池進行冷卻處理的方法。發展核能最重要的是做好高水平放射性廢物的處理,但是如何運行、關閉處置庫,如何評價在一萬年乃至百萬年尺度下處置系統的安全性能,依然是尚待解決的工程技術難題。
除了核安全,中國核電行業還有太多問題要解決。中國工程院院士杜祥琬曾在“中國科學和人文論壇”上這樣總結我國發展核電面臨的挑戰:“基礎研究比較薄弱,技術儲備不足,對核電長遠發展目標和路線圖的論證還不夠深入,全產業鏈各個環節的發展沒有協調配套,法制建設和管理體制有待改進完善。”
除了有待攻關的技術問題,政府的核安全監管體制也處于職責交叉和劃分不清,管理效率低下的狀況。2008年國務院大部制改革之后,行業的政府主管部門分為兩家:一是國家發改委管理的國家能源局,負責核電管理職能;另一個為工信部管理的國防科工局,負責除核電外的核燃料循環和核事故應急。日本核事故后,又增加了新的職能部門管理核電:環保部國家核安全局的一個司拆分為三個司,國家能源局增設核電司。
在這樣的體制架構下,中國的核行業發展主管部門能保證產業發展的速度和規模,但缺乏有效監管能力。美國自然資源保護委員會(NRDC)中國核安全項目研究員李晶晶指出,日本福島核事故的一大教訓,就是國家核監管機構的獨立性。她的建議是將核安全監管職責從環保部中剝離,建立類似于國家電力監管委員會的獨立于政府主管部門的監管機構,以此保證核安全監管體系的獨立性、專業性、權威性和有效性。
發改委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官員則告訴記者,國家高度重視核電的安全問題,目前的體制架構可以對核電行業進行盡職、充分的管理、監督。
1500億的大市場
福島危機后,國內核電發展政策調整,在這樣的壓力下,核電設備企業新增訂單急劇下滑,有的企業國內訂單甚至為零,A股市場核電板塊自那時起全線重挫。核電項目的重新開閘對于核電設備企業可謂重大利好。業內估計,至2020年,核電行業中設備投資約1500億元,如果設備國產化率達到60%~70%,那么中國核電設備制造企業將面臨超千億元的巨大蛋糕。除設備市場,核電站建成后,設備的維修、檢修都需要各種服務,這都為國內的廠商提供了發展機會。
記者了解到,6月以來,核電設備廠商又重新活躍了起來。越來越多嗅覺敏銳的浙江民企已經發現了核電行業的商機,開始為相關項目生產技術壁壘相對較低的核電輔助設備,如閥門、風機、承壓容器等。
對于國內廠商來說,壞消息是全球核電裝備的產能存在過剩現象,國內核電市場面臨的不僅僅是國內企業的競爭,還有國外巨頭的全面進入。核電業內人士告訴記者,由于核電設備研究、制造水平遠落后于發達國家,許多高附加值的核心設備如數字化儀控系統等仍依賴進口。尤其在目前國務院提出的“最先進技術和最嚴格標準”的指導思想下,核電設備的國有化率可能依然維持在原有水平。同時,核電項目的招標都有系列化的趨勢,招標的項目都是一系列的產品,所以,兼有核電研發、設計、服務等完整產業鏈的企業才會趕上這一波核電發展的浪潮。
和其他央企老大哥相比,中國的核電產業有著更濃的計劃經濟痕跡。英國《金融時報》在近日撰文提醒,試圖分享中國核電蛋糕的投資者應該謹慎,對于中國核電來說,最大的風險是透明度。長期以來,核電產業受到政府高度管制的特殊性,行業發展處于壟斷狀態,市場化程度不夠高。這也使得投資者面對這一誘人的市場有些望而卻步。
但不管怎樣,中國核電重啟的閘門正在緩慢打開,沒有人敢漠視這個龐大的市場。
責任編輯: 江曉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