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的對話是記者2012年11月初的一個上午對何祚庥院士的采訪實錄。“我們都不是反核人士,核能也不是我的專業,這塊我不熟悉。只不過這么大的事情,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關心——我已經關心了幾十年了。”記者以為這段話,頗有代表性的意味,所以記錄于此。
“2011年院士座談會,大家開始討論中國的核能出路,他們多數贊成繼續大力發展,只有我跳出來反對,在場的所有院士中只有師昌緒先生支持我。”
核能之爭
記者:大約一年前,福島核事故發生后不久,在國科圖的一次學術活動上,您發表了《堅決反對在內陸建設核電站》的報告。當時我在現場,您言辭激烈,義憤填膺,令人印象深刻。
何祚庥:我多次聲明,我反對在內陸建造核電站,但我不是反核人士。我為什么反對在內陸建?因為在內陸一旦出大事故那可不得了啊!我主張把核電站 建到海邊去,一旦出大事故,還可以向海里排放,中國民眾受損害可以小一點。我更主張把核技術用到船上去,核潛艇、核航母,甚至驅逐艦、遠洋商船都改成核動力。核燃料一次加料,可連續運行三四十年。不怕別人對我們搞石油封鎖。再說,沒有比海上更好的核安全實驗場了。記者:在海上就能保證不出事故嗎?
何祚庥:AP1000(一種非能動型壓水堆核電技術)是寫入我國核安全規劃的,AP1000的事故率要求是百萬分之一,但未必能做到。我常常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百萬分之一是什么概念?是要一個反應堆運行了100萬年不出事,或者1000個反應堆運行了1000年不出事,這才是實踐檢驗。但是我們能做到嗎?顯然不能嘛!所以我們要放到海洋上去嘛!在海里出了事,核廢水至少可以往海里排嘛!福島事故的影響就讓全世界共同承擔了。
記者:其實您對核能的態度是隨著歷史與時代的變遷不斷調整與修正的。
何祚庥:我過去是原子能積極的鼓吹者。我鼓吹核能的時候,現在這些搞核能的人,還沒有生出來,或者只是小娃娃。
上個世紀50年代,我在中宣部工作,配合錢三強一起編寫過《原子能通俗講話》,那時候我的職責就是宣傳原子能的重要性。
后來幾十年,我對核安全問題越來越持懷疑態度,特別是美蘇相繼出現了重大核事故之后。但是上世紀90年代初,我在意大利的一次學術活動上見到了氫彈之父泰勒教授,這個匈牙利籍美國科學家告訴我:“我告訴你一個重大成就,我們美國現在已經解決了核安全問題。三里島、切爾諾貝利事故都是人為操作錯誤造成的。為了避免人為錯誤,應該用系統操作,設計成‘傻瓜堆’,把安全問題交給自動控制系統。何教授,我認為你可以向你們的國家報告,中國可以放心大力發展核電站了。”
這次談話對我觸動很大,回國后我向中央作了匯報。正是在此之后,中國才開始轉向大規模發展核電站。我不敢說是我的匯報起了作用,但這里面的確有我的這一票。
一直到了2011年,福島給我的震撼實在太大了!徹底破滅了中國可以放心大膽發展核電站的神話!福島的控制系統正是泰勒教授說的“傻瓜堆”,當時以為是很成熟的技術,現在卻出了這么大的問題!
我也是在福島出事之后才徹底開始反省。2011年院士座談會,大家開始討論中國的核能出路,他們多數贊成繼續大力發展,只有我跳出來反對,在場的所有院士中只有師昌緒先生支持我。
我怎么能不說話
記者:不論是您現在關注的能源問題,還是過去的環保問題,您常常用上書中央的方式,批評他們吹牛,利益驅動,批評他們不能真正解決問題,反而誤導決策,誤導公眾。您這樣做,會有人批評您倚重官方權力,打壓民間組織。
何祚庥:他們就該打壓啊!有一些民間組織,反對中國修建水電站,反對轉基因,甚而謾罵支持轉基因的科學家是漢奸,簡直毫無道理!他們缺少科學判 斷能力,他們是誤國誤民!問題是有些官方人士竟然還響應這些不科學或反科學的意見!這正是胡錦濤主席在七一講話中說的能力不足的危險!我不批評能行嗎?
另外我也不是專門針對非政府組織,政府做得不對,我也批評政府的。比如核電部門要在內陸地區建核電站,我們就上奏。如果中央接受了我們的建議,那是因為我們說得對。不管你是官方還是民間,都應該對社會公眾負責。
記者:您還常常在各種場合批判科技體制弊端?
何祚庥:2012年院士大會下發了一份“改進完善院士制度”的整改方案,我又把它批評了一頓。科技體制改革我贊成,改善院士制度我也贊成,但往什么方向改?應該是要充分調動院士的積極性,為國家服務,而不是一味批評院士收入過多。
記者:現在的確存在一些院士兼職過多的現象。
何祚庥:是有少數院士兼職較多,包括何老頭子的兼職也多得很,但絕大部分是沒有錢的,少部分送點報酬。應該送!你占用了我的工作時間、休息時間。我的貢獻,遠遠超過那些錢。這種收入微不足道啊!這些你都可以去查。
記者:那么您覺得應該怎么改?
何祚庥:要么玩大忽悠,要么不說話、不說真話,這是科技界的頭號問題!不改革,不整頓,就會變成危害國家人民的大問題!我就很支持這次意大利對 6名科學家的處置(2012年意大利6名科學家因預測地震失誤被判誤殺罪獲刑6年——編者注)。科學家不可以胡說八道,不然給國家造成多大損害啊!我看我國也應該整治整治這股歪風邪氣。一定要防止科技界玩大忽悠,防止中央盲目決策。
我1947年就加入了地下黨,一輩子的老黨員了,的確是為國為民,不盲從。對的我一定支持,錯的我一定反對。沒有搞清楚的時候,可能也會一般性地贊成一下,一旦弄清楚,會立即改正。薄熙來就是錯的。2011年6月30日我就給中央寫信,批評薄的做法背離科學發展觀。當時我的確沒有想過他的錯誤這么嚴重,只是批評他的路線、方式方法。
現在網上對我的謾罵多得不得了。我毫不在意。因為這種東西見不得陽光,壽命也不會長的。但路線的問題,我們必須保持頭腦清醒。作為一個對國家對人民負有責任的老共產黨員,對于背離基本路線的言行,我怎么能不說話?這才是真正對人民對社會負責,你同意嗎?
“年輕的時候,何祚庥高度關注馬克思主義哲學運用到物理學;晚年,何祚庥又高度注意把物理學理念用到馬克思主義哲學。”
主業與副業
記者:據說您現在除了能源問題,對過去關注的中醫、克隆、轉基因等等都不再發表意見了?
何祚庥:現在不講了。因為有人講了,方舟子、饒毅等講的比我好得多,我支持他們。我的任務是彌補缺點,能源問題現在就沒人敢講話,沒有人肯說不同意見。
記者:您現在還作理論物理研究嗎?
何祚庥:做啊,我剛才給你展示的不就是嗎?
(何祚庥向記者展示了理論物理研究所最新設計的8倍聚光太陽能聚光鏡。他向記者要過紙和筆,認真計算了他們設計的太陽能發電項目的產業化前景。按照他的計算,新設計的方案能把10年為回收周期的太陽能發電的技術成本降到每度4毛錢。他說:“比張國寶宣稱的核電成本4毛2分9還便宜。”)
記者:您在理論物理上的貢獻是什么?您1980年被選為院士主要是因為您在哪方面的貢獻?我在科學院網頁上看到您的簡歷,介紹說您在兩彈研究上……
何祚庥:先要說明的是核彈工作是個集體工作,不是任何一個人能包辦的。當然參與的人貢獻有大有小。何祚庥不是最大的一位,但也是有一定貢獻的一 位。至于我為什么被選為院士,當然不止因為這個,還有其他工作。那時選院士不像現在,我根本不知道“被”提名,更不知是怎么選上的,突然之間宣布,“何祚 庥選上了”,我完全沒預料到。
記者:您應該知道,有些人對您的理論物理水平乃至您的院士資格表示懷疑。甚至將您后來轉向科學哲學以及后來反偽科學、對眾多社會事務發言的言行批評為“何祚庥什么都懂,就是不懂物理”。
何祚庥:怎么不懂物理?我現在做的全部都是物理學,我更主張物理的理論研究與科學實踐相結合。我現在研究中國能源問題,可以說主要是物理學問題。
我作物理研究有一個角度,就是高度關注物理和馬克思主義相結合。有一位友好人士,山東大學謝去病教授對我的評價比較到位:“年輕的時候,何祚庥高度關注馬克思主義哲學運用到物理學;晚年,何祚庥又高度注意把物理學理念用到馬克思主義哲學。”
責任編輯: 江曉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