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0日,中國第二大的溪洛渡水電站和第三大的向家壩水電站全部投產,總裝機相當于一個三峽電站。這兩座首尾相連的水電站位于金沙江下游,在它們上游還有25座水電站在建或已建好。
2012年3月,早報記者曾穿越深山峽谷考察金沙江水電開發,探尋在建和籌建之中的近10座電站,調查水電開發帶來的生態、移民問題。時隔兩年之后,早報記者回訪這些地區。
28年后,當楊勇站在靜如湖面的金沙江畔,他知道,無論是他自己還是眼前的這條江,都不再可能回到那個壯懷激烈的年代。
1986年,楊勇和他的隊友們完成了首次長江漂流,金沙江段是最兇險的江段之一。然而,如今的金沙江已經被一個接一個的水電站隔斷,成了一個巨型水庫群。
對于長江上游一大批在建和已建成的大型水庫,長江科學院副院長陳進向早報記者介紹,這些水庫一般都在每年汛后兩三個月蓄水,水庫之間將出現的競爭性蓄水會加重中下游的“水荒”。他認為,統一安排汛后蓄水方案,成為長江流域水資源綜合管理十分迫切的任務。
今年全國兩會期間,長江航務管理局局長唐冠軍在接受《中國交通報》采訪時就表示,“長江上游干支流水電的持續開發及水庫群建設,對長江航運的影響不容忽視,與打造長江全流域黃金水道的目標還有較大差距。”
奔流江水成為水庫靜水
這里的水本應該是帶著泥沙的黃,但是由于成了“死水”,泥沙沉積才成了不正常的綠。
關于金沙江的“壯懷激烈”,一位“長漂”隊員28年前在日記中記錄:
“船徐徐向江心漂去,緊跟著進入急流,似離弦的箭向前沖去,到了跌水處,隨著整個金沙江向下跌落,一下子沉入江底,‘嘭——’的一下,又被翻騰的整個江水拋向高空,隨即又被吞沒在驚濤駭浪之中,過了一會兒,只見船從下面的巨浪中‘唿——’的一下鉆出來,令人驚心動魄。”
然而今年4月,在云南永善縣大興鎮的金沙江邊,54歲的長漂隊員楊勇已很難認出這就是曾經渾水激流的江面。
由于溪洛渡水庫2013年6月開始蓄水,這段江面實質上已經成了水庫的一部分,靜靜的江水呈現碧綠色。楊勇介紹,這里的水本應該是帶著泥沙的黃,但是由于成了“死水”,泥沙沉積才成了不正常的綠。
楊勇所站的盤山道路正在修建。永善縣宣傳部副部長周興文介紹,原本的道路已經被抬升的水位淹沒,現在“三峽公司正在還建地方”。江對岸是四川金陽縣,楊勇小時候曾經生活在那里。
金沙江是長江的上游,長江江源水系匯成通天河后,到青海玉樹縣境內進入橫斷山區,被稱為金沙江。金沙江流經云南高原西北部、川西南山地,到四川盆地西南部的宜賓,全長2284公里。
與楊勇眼前江面的寧靜形成強烈反差的是,在幾十公里外的金沙江下游,裝機容量中國第二、世界第三的溪洛渡水電站正在收尾作業并已經發電。
7月10日下午4時,三峽集團董事長盧純宣布:中國第二大的溪洛渡電站和中國第三大的向家壩電站機組全部投產發電。兩座電站總投產裝機達2026萬千瓦,年平均發電量880億千瓦時,相當于又投產一座三峽電站。
溪洛渡作為中國第二大水電站的紀錄也很快就要被它上游的白鶴灘水電站取代。這座裝機容量達1600萬千瓦的水電站建成后,將僅次于三峽,登上世界第二的交椅。早報記者在云南巧家縣看到,大壩正在進行前期施工,山體中四通八達的施工道路宛如一座地下城市。
由于流量豐沛、落差大,金沙江成為中國十三大水電基地之首。其干流落差達3280米,水資源蘊藏量為1.124億千瓦,干流規劃水電總裝機超過7200萬千瓦,約占長江水能資源理論蘊藏量的42%。
金沙江下游4座水電站的總裝機達4300萬千瓦,接近三峽工程的兩倍。在整個金沙江干流,已經規劃和建設的水電站有27個,總裝機容量相當于四個三峽。除了下游的4個巨型水電站,中游的“一庫八級”水電站截至2013年年底已經開發六級。
這種水電開發的梯級模式將把奔騰的金沙江分割成一段段水庫,相當于把長2284公里落差3280米的江水改造成27級臺階。
水電開發超常規
原水利部部長汪恕誠稱每年保持新增裝機1000萬千瓦是比較穩妥的,但根據“十二五”規劃要求,每年要新增2000萬千瓦。
2013年對于中國的水電開發是豐收的大年,中國水電新增裝機近3000萬千瓦,總裝機超過2.8億千瓦,是中國歷史上裝機容量增長最快的年度。
其中,溪洛渡水電站首臺機組于2013年7月15日投產之后,半年內該電站投產機組達到12臺,年投產裝機容量達924萬千瓦,刷新了由三峽電站創造的單座水電站年投產裝機500萬千瓦的世界紀錄。此外,具有世界最高拱壩的錦屏一級水電站蓄水發電、大壩封頂,首創了世界水壩高度超過300米的新紀錄。
2013年1月,國務院印發了《能源發展“十二五”規劃》。在該規劃中,2010年至2015年將開工建設常規水電1.2億千瓦;至2015年,水電將成為節能減排的重要替代能源之一,總裝機容量將達到2.6億千瓦。
原水利部部長汪恕誠在1992年寫的《世紀大跨越》文中說:“到2012年,經過從石龍壩開始的一個世紀的努力,使全國的水電裝機容量突破1億千瓦,實現世紀大跨越。”然而在2010年8月,中國水電百年紀念大會上慶賀的不是1億千瓦,而是2億千瓦。當年,中國水電裝機規模已經達到2.2億千瓦,位居世界第一。
根據2000-2003年間進行的全國水能資源復查成果,中國大陸的水力資源理論蘊藏量為6.94億千瓦,技術可開發量5.42億千瓦,經濟可開發量4.02億千瓦。
汪恕誠也強調,水電的春天來了,但不希望人為地搞成夏天,不要過熱。“在今后的二三十年里,我認為每年保持新增裝機1000萬千瓦是比較穩妥的”。
對于這樣的速度設計,中國水力發電工程學會副秘書長張博庭認為還是不夠,他撰文稱,根據國家“十二五”規劃要求,為實現減排承諾,2020年,我國水電裝機容量至少要達到4.2億千瓦。從2010年的2.2億千瓦,到2020年的4.2億千瓦,意味著每年新增2000萬千瓦,較之汪恕誠設想的“比較穩妥”的量已經翻倍。
長江水10年減少一成多
“屆時一些水庫極有可能出現蓄不滿水的情況。”專家稱,三峽原本是10月1日蓄水,后來提前到9月10日。
在水電建設一路高歌猛進的同時,前長江流域水資源保護局局長翁立達卻發現長江的水“變少了”。三峽下游的長江宜昌水文站數據顯示,2013年宜昌站徑流量為3753億立方米,而1950-2000年宜昌站平均徑流量為4382億立方米。
“每年的徑流量有波動,但是最近10年的趨勢是朝下的。”翁立達給早報記者提供了從1981年到2013年宜昌站歷年的徑流量。計算結果顯示,自2003年三峽水庫蓄水以來,宜昌站的平均徑流量為3957.5億立方米,“較三峽工程論證時的4510億減少了12.25%”。
“少了500億立方米,這不是一件小事。”翁立達表示,他在多場會議中也提出了這個問題,但“有些人認為還沒有形成趨勢性變化,認為時間還要看長一點”。
翁立達提供的數據顯示,2003-2011年間長江平均水資源量為9159.83億立方米,按多年平均地表水資源量9856億立方米計,減少7.06%。
“大壩水庫對河流水資源的影響還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翁立達以海河為例說,海河流域在上世紀60年代還發過幾次大水,但是從上世紀80年代以后,由于修建了800多個水庫,現在的年徑流量是原來的10%左右。
“水到哪里去了,因素還是很多,海河是整個流域都沒水,有用水量增加的原因,更主要的,估計還是過度開發”。翁立達介紹,水庫本身有水面蒸發量增加,南北還不一樣,增加了水庫的面積所以增加了蒸發量。
但是,隨著包括金沙江在內的長江上游水電項目集中上馬,已經不是三峽一家所帶來的影響,而是世界最大的水庫群可能帶來的綜合影響。
中國規劃的十三大水電基地中有5個位于長江上游地區,分別是金沙江、雅礱江、大渡河、烏江、長江上游水電基地。
宜昌以上的長江上游地區技術可開發裝機容量為2.44億千瓦,占長江全流域技術可開發量的87%,約占全國的40%。按照《長江流域綜合規劃(2012-2030年)》,長江上游規劃建設的大型水利水電樞紐工程中,裝機超過30萬千瓦的電站有80多座,總裝機容量超過1.7億千瓦;100萬千瓦以上的電站48座,總裝機容量超過1.5億千瓦,相當于7座三峽水庫裝機容量。
與超大水電站相匹配的是大容量的水庫,但是這些水能資源能否裝滿這些水庫、喂飽水電站成了新的問題。
按宜昌水文站平均徑流量4382億立方米計,每年豐水期在5-9月,為2980億立方米,占68.01%;10-12月為901億立方米,占20.56%;剩下的501億立方米在次年1-4月,只占11.43%。
根據水庫容量較小的金沙江虎跳峽低壩方案,在原長江流域綜合規劃中,宜昌以上水電站水庫的總庫容也有1930.4億立方米,其中調解庫容1038億立方米。
因為水庫蓄水涉及防洪要求,一般都需在汛期之后才能進行。“屆時一些水庫極有可能出現蓄不滿水的情況。”翁立達介紹,三峽原本是10月1日蓄水,后來提前到9月10日。根據相關研究結果預測,三峽水庫建成后只有不足一半的年份可以在10月份蓄滿水,其上游水庫建成后,或加劇“水荒”。
這意味著,如果長江上游水庫在汛后都力求蓄滿水將加劇中下游用水矛盾,如果不蓄滿水,水庫發電效益將受到影響;而如果水庫將蓄水時間提前,又可能造成防洪隱患。
“管水的最后把水管沒了,還干什么?” 年屆古稀的翁立達感嘆。
汛后“水荒”影響航運
上游水庫群聯合調度體制尚未建立、運行機制不健全、管理法規不完善,“這與打造長江全流域黃金水道的目標還有較大差距。”
長江水利委員會(簡稱長江委)長江科學院副院長陳進認為,近些年長江水偏枯,是正常的水文周期,但長江上游水庫可能蓄不滿水的問題早已得到了他的關注。
陳進認為,目前長江上游干流正在建設一大批控制性水庫,這些水庫大部分是季調節,蓄水時間一般都安排在汛后兩三個月時間內,使汛后長江大型水庫之間出現競爭性蓄水和累積影響問題,不僅造成下游水庫蓄水困難,還導致長江下游枯水期提前。
以長江下游干流控制性水文站大通站為例,該站多年平均年徑流量為9030億立方米,其中9月和10月多年平均徑流量分別為1045億立方米和895億立方米,分別占全年的11.6%和9.9%,兩個月合計徑流量為1940億立方米,如果大型水庫的庫容都集中在這兩個月蓄水,將占該時段長江干流多年平均值的50%,使河道水流比正常情況減少一半,如遇枯水年,情況會更加嚴重。
陳進指出,這只是從長江整體來看,對于長江干支流的局部河段,蓄水期河道減水情況會更加嚴重。如果不建立統一、協調的蓄水方案,不僅會影響每個水庫汛后蓄滿的保證率,而且在蓄水期會加重對中下游的影響。
長江委2013年年底接受新華社采訪時稱,現行水利水電工程建設管理體制是“誰建設誰管理”,而且設計時也僅考慮工程本身。上游水庫群數量越來越多,涉及多家企業,其調度和管理涉及水利、電力、交通等多部門。由于水庫調度運用大都各自為戰,在遭遇大洪水或干旱時,甚至會加重下游洪水過程或加劇枯水程度,人為加重洪、旱災害。
“水荒”帶來的影響將是多方面的,其中也包括航運。國務院總理李克強今年4月底曾到重慶主持召開座談會,研究依托長江黃金水道,建設長江經濟帶,還乘興沿著長江重慶段開闊的江面溯江而行。
早在3月份的全國兩會期間,長江航務管理局局長唐冠軍在接受《中國交通報》采訪時就表示,“長江上游干支流水電的持續開發及水庫群建設,對長江航運的影響不容忽視。”
他認為,長江上游水庫群聯合調度體制尚未建立、運行機制不健全、管理法規不完善,使充分發揮水資源綜合效益尤其是航運效益缺乏制度保障,“這與打造長江全流域黃金水道的目標還有較大差距。”
綜合調度需頂層設計
翁立達曾表示,“三峽到時候肯定蓄不滿水,蓄滿水就是上游來了大水,誰都夠用了才輪到你。”
陳進將水庫運行管理分散、缺乏流域管理和區域統籌,列為可能造成水荒的重要因素。他指出,長江上游水庫涉及眾多運行管理單位和不同利益主體,目前各水庫和水電站的運行調度基本上是各自為戰。
資料顯示,金沙江的開發方案中,除唯一已建成的金安橋電站控股單位為民營企業漢能控股集團外,其余26級悉數被三峽、華潤、大唐、華電、華能、國電6家國有水電巨頭把持。其中,三峽集團則完整控制著金沙江下游烏東德至向家壩的4座世界級水電站;中游的一庫八級水電站由華電、大唐、華能等5家企業共同投資的金沙江中游水電開發有限公司控制。
“2006年一次開會,我就當著曹廣晶(時任三峽集團公司董事長)的面說,三峽到時候肯定蓄不滿水,蓄滿水就是上游來了大水,誰都夠用了才輪到你。”翁立達早早就做出了“三峽肯定要吃虧的”估測。
三峽水庫本身也確實遭遇蓄不滿水的尷尬,2008年和2009年連續兩年都沒達到175米水位,一直到2010年把蓄水時間提前到9月10日才蓄滿水。曹廣晶甚至表示,隨著長江上游干支流上更多水庫的建設,今后三峽工程蓄水的時間還要提前。
陳進認為,長江上游過去水庫不多,蓄水矛盾還不突出,現在問題逐漸凸顯。如今有一些水電公司很歡迎長江委統一蓄水。“水電站屬于不同的業主,缺少協商的平臺,他們找到長江委是想解決蓄水的矛盾。”陳進透露,三峽公司、華電公司以及金沙江中游水電開發有限公司都希望統一調水。
“利益協調是個問題,統一調度可能導致有的企業得利多,有的少,但必須由中間機構協調國家和水電站的利益,協調區域的利益和長江的利益,協調水電站之間的利益。”陳進告訴早報記者。
責任編輯: 江曉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