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環保部首次定期曝光嚴重超標排放國控污染源“黑名單”引發關注。

此前，環保組織早在十年前推出了“中國污染地圖”，將污染企業的排污數據、劣跡公之于眾，發動公眾參與監督，希望借此遏制日益嚴峻的環境污染。

十年后，官方將其獲取的更精確、完善的污染數據中嚴重超標的部分予以曝光，與民間行動遙相呼應，并明確表示，這樣做的目的，就是發動公眾參與監督企業守法。環保部門認識到環境污染治理不能單打獨斗，要調動各方力量，特別是公眾和媒體的力量，這無疑是中國環境治理進程中具有重要意義的一步。

新環保法施行一年半來，從“督企”向“督政”轉變是一大特色。但治理污染終究要解決污染源的問題。因此“督政”的同時，仍然堅持“督企”，把環境治理落到解決污染源超標排放問題上，是實現經濟發展轉型、生態環境改善的必由之路。

5月30日，具體負責這一工作的環保部環境監察局排污收費管理處處長楊子江接受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獨家專訪，詳解此次曝光污企“黑名單”的臺前幕后。

對污染企業“定點清除，不能有漏網之魚”

5月20日，環保部首次基于在線數據，按季度對外公布了嚴重超標排放的國家重點監控企業名單，共涉及19省（區）的95家企業。這些企業中，不乏中石油、華電、中石化等央企下屬企業。

根據環保部2016年1月8日發布的《關于定期公布主要污染物排放超標的國家重點監控企業名單的通知》（下稱《通知》），說明5月20日公布的這些企業“每季度主要污染物排放自動監控有效日均數據”超標率都在80%以上。

“信息公開的目的是什么”，5月30日，楊子江在他的辦公室里邊說邊隨手翻開辦公桌上的一本《環保法》解讀本指給澎湃新聞記者看：第53條“為公民、法人和其他組織參與和監督環境保護提供便利”，第55條，“重點排污單位應當如實向社會公開……接受社會監督”。

環保部部長陳吉寧多次在公開場合強調，要加大信息公開，讓所有的污染源排放暴露在陽光下，讓每一個人成為污染排放的監督者。這次公開嚴重超標國控企業名單正是落實《環保法》的一項具體行動。

楊子江透露，這份“黑名單”自2015年下半年開始準備，因為是首次基于自動監控數據公布的名單，并且名單一經公布，公眾監督、地方執法等一系列措施將會跟進，楊子江在采訪中表示，“既不能有‘漏網之魚’，也不能誤傷企業，要打的準，要定點清除”。

在對外公布之前，去年底，環保部內部通報了一份2015年第四季度的嚴重超標排放“黑名單”。為保證這份名單“打得準”，環保部用了十多年做基礎性工作，建立了中國最大的物聯網——污染源在線監控平臺。去年環保部連續公布15起企業在線監測數據弄虛作假案例，嚴打數據造假，目前企業污染源在線監測數據的傳輸率和有效率已基本保持在90%以上。

黑名單“點燃”公眾監督熱情

目前，環保部門有兩套系統用來加強污染源監管，一套是源自污染源自動監控數據，這套系統的目前有相對完善的法規和標準，用來保障其數據的真實性和完整性，在此基礎上，環保部門可用來進行污染物排放總量的核查和排污收費等工作；另一套是企業自行監測，其真實性、準確性、完整性由企業自己負責。目前，山東、河北等已經向公眾公布了自動監控數據平臺，公眾看到的數據和環保部門看到的數據是一致的；而在其他省份，公眾目前只能看到企業自行監測數據。

上述“黑名單”的發布點燃了環保組織的監督熱情。北京公眾環境研究中心一直致力推動污染源環境信息公開，2006年后推出民間版“中國污染地圖”，可實時查看污染源排放數據，此次環保部公布2016年一季度“黑名單”后，他們在第一時間，對名單上涉及各企業的“污染源自行監測信息”公開情況進行比對。

他們對比后發現，有9家企業在自行監測平臺上公開的實時排污數據“未超標或超標率很低”，與環保部所發布的第一季度超標名單嚴重不符。另有22家污染源未向公眾實時公開在線監測數據，涉嫌違反相關信息公開要求。

“新環保法已明確企業要進行環境信息公開，但目前企業環境信息公開的渠道、方式不統一，環保部今年的重點工作之一就是正在建立統一的企業信息公開平臺，這樣公眾、環保組織在查起來就方便了。”

楊子江所在的環境監察局是中國環境執法的最高部門，但是負責重點污染源自動監控數據工作的僅“一個半人”，他們處還要負責排污收費相關的管理工作。

“我們的確顧不上做更多的挖掘。”他贊許了公眾環境研究中心做的比較分析，并認為環境信息公開工作應該是由環保部門和公眾一起努力去推動，“企業是經濟發展的主體，不應當是我們的敵人，只是要幫助監督它們守法。”

【對話楊子江】

一個季度罰了“黑名單”企業9000多萬

澎湃新聞：今年第一季度被列入“黑名單”上的企業有進行處罰嗎？

楊子江：當然有，9家被責令停產，限產的有7家，限期整改的有13家，有58家被處罰，一個季度罰了9000多萬。

我們認為名單公布后有這幾個效果，第一個是執法重點加大打擊力度，有58家企業被罰款，有15家是按日計罰的，有18家企業在100萬以上，其中有4家企業罰款額高達1000萬以上，最多的一個被罰了2000多萬，這個按日計罰的單筆數額恐怕也破紀錄了。

二是通過加強監管，嚴重超標企業逐步減少，去年四季度通報嚴重超標的有130多家，到今年一季度就剩下95家，減少了26.92%。

三是踐行了信息公開制度，比如陜西，他們把嚴重超標企業判定條件從我們公開的日均值80%以上超標，加嚴為50%以上超標，并且開新聞發布會對7家國控企業名單通報省主流媒體向社會公布，接受監督。

另外，名單公布后也震懾了企業，促使企業主動加強內部管理，比如中石油、華電集團等大型央企集團主動調度各子公司污染物排放情況，并通過制定環境事件追究辦法督促各子公司嚴格守法。

澎湃新聞：他們會主動調度？

楊子江：這些大型央企內部對下屬企業有一套管理要求，比如一旦發生環境污染問題廠里的獎金扣多少，他們都是有規定的。因為通常具體的事都是下面具體企業干的，出現環保問題有些企業不敢上報，有些集團總部就不知道。現在我們把在線監測數據通過網絡跟他們對接，讓他們自己看，他們特高興，因為這些大集團總部正愁下面捅婁子，如果發現下屬企業的環境問題，他們自己內部就會處罰，可能廠長一年的獎金就沒了。

所以不能靠我們環保部門一家單打獨斗，我們得調動各方面的力量，要發揮媒體的力量，公眾的力量，還要發動大企業集團總部內部的力量，加強內部監管。我們公布“黑名單”的目的不是想搞臭誰，或者把誰整垮，是想讓企業在環保方面做得更好。

曬“黑名單”不會影響經濟

澎湃新聞：被罰2000多萬元的那家企業改了么？

楊子江：問的好，撫順熱電廠的老機組準備停用，他們正在建新機組，預計10月供暖時可啟用。

澎湃新聞：這份“黑名單“上的企業占整個國控企業的比例是多少？

楊子江：今年1月份環保部發布了《關于定期公布主要污染物排放超標的國家重點監控企業名單的通知》，說明“黑名單”上的這些企業每季度主要污染物排放自動監控有效日均數據超標率都在80%以上。我們統計了一下，80%以上的占1.12%，也就是說嚴重超標的是極少數，我們對這些嚴重超標的重點打擊。

澎湃新聞：你怎么看有一種觀點認為，在經濟增速放緩的壓力下，你們的重點打擊可能會對經濟發展有影響？

楊子江：現在都在關注環保執法力度大對經濟有影響，但我們做了個統計，從數據上看，嚴重超標的95家企業，大多數屬于鋼鐵、水泥、焦炭這些產能過剩的行業。對這些企業加大監管力度，符合國家提出的供給側結構性改革，調整產業結構要求。不能說我們一監管就影響經濟，我們的數據說的很清楚。

嚴打監測數據造假

澎湃新聞：這份”黑名單“是首次基于自動監控監測數據發布的，如何保證數據的質量？

楊子江：這里有必要講一下歷史，我國的環境執法在很早之前僅僅是依靠執法人員到現場去看，上世紀90年代的時候，國家開始抓排污口規范化整治，在此過程中，執法人員逐漸摸索出用機器、技術等手段替代人工的現場檢查。

比如很多時候企業的污水治理措施平時不開，執法人員來檢查的時候臨時打開，檢查人員一走，立馬就關了，但是我們在治理措施上裝上一個簡單的黑匣子以后，污水治理措施的開與關就被記下來了。那時候我們環境檢查整個系統就感受到，要用技術手段來提升執法的效率。國內的廠商也在90年代后期開始研發在線檢測設備，之前只能看開和關，有了監測儀器還可以測排放濃度。

2007年國務院批復污染減排“三大體系”能力建設，要求所有的國控重點污染源都要安裝自動在線監測設備，在中央財政減排專項資金的支持下，環境保護部建立了部污染源監控中心和華東、華南、西北、西南、東北5個區域污染源監控中心，31個省級環保部門（含新疆生產建設兵團，不含西藏）、321個地市級環保部門都分別建立和完善了污染源監控中心。2009年算是基本建成，國家物聯網專業委員會主任委員、鄔賀銓院士當時說，這是中國最大的物聯網。

建設這套系統的目的是為了方便執法，加強對企業的監管，即便是現在企業自己來監測，也要便于社會和政府的監督。

澎湃新聞：如果從2009年起算，這之后相當長時間內為什么沒有將這些超標企業的數據進行公開？

楊子江：2009年建成之后相當長時間內都是在完善穩定的過程，因為以前沒有很多經驗，又經過了幾年的努力，特別是經過了“十二五”期間國務院將減排作為地方政府的考核內容，重點污染源在線監測數據的完整性和有效性得到了保障。目前基本保持在90%以上的傳輸率和有效率。

澎湃新聞：但仍然有弄虛作假的。

楊子江：污染源自動監控系統涉及多種技術的綜合應用，技術的問題總是有矛就有盾。目前，數據的完整性、有效性從面上得到了保證，但這里面當然肯定也有弄虛作假的，所以我們在公布在超標企業名單之前，去年先公布了兩批15起弄虛作假責任人被拘留的案例，這表明了我們對打擊弄虛作假這件事的態度和決心。

2014年年底我們下去抽查的結果是，國控企業在線監測數據有問題的占9.6%，在這些問題中弄虛作假占了2%。也就是占整個國控企業在線監測數據的0.18%。大部分企業的數據是好的，人為主觀弄虛作假現在已經是極少數的。

澎湃新聞：這份名單發布之前有發現數據差錯嗎？

楊子江：在發布這份名單之前，我們會跟地方環保部門認真核對，看這個企業是不是真有問題，我們核對后技術性差錯只有四家。我剛才說了有技術性差錯的，要把差錯改掉，不能誤傷企業。如果核對后沒錯，那就是超標。因為名單公布之后影響很大，所以我們一定要客觀而且要慎重，不能搞錯。

整改未達標將掛牌督辦

澎湃新聞：環保組織舉報說，“黑名單”發布后還有企業繼續超排。

楊子江：下一步地方環境執法部門根據這份名單，該處罰處罰，該停產停產，（如果）一季度超標了二季度還超標，那就掛牌督辦。公開黑名單就是為了方便社會監督。企業信息公開的目的，落腳在接受監督上，我們歡迎大家給12369打電話監督舉報。

澎湃新聞：企業在線監測數據造假會怎么打呢？

楊子江：對現場監督檢查發現的排污單位或運營單位篡改、偽造污染源自動監控數據的行為，會嚴肅處理并及時向社會公布。污染源自動監控設施生產者、銷售者參與排污單位污染源自動監控設施運行弄虛作假的，還應公開該生產者、銷售者名稱及其產品型號。環保部還將不定期通報污染源自動監控數據弄虛作假的典型案例。

澎湃新聞：公布“黑名單”后這僅僅是一個開始，接下來你們會重點做哪些工作？

楊子江：今年環保部繼續組織《環保法》實施年行動，我們會充分利用《環保法》賦予環保部門的執法權，依據法律所有手段都會跟上。